姜怡然自记事起就住在别院，陪伴她长大的只有奶娘一人。奶娘待她不好，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干，干不好就要被打，细小的竹条打在身上，会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痕。她咬紧下唇，不敢发出声音，奶娘不喜欢她哭。
奶娘也不准她踏出院子一步，如果被发现就是一顿毒打。
七岁那年，她长高了一点，还是瘦瘦的一小个，手上身上青一片紫一片。奶娘给她买了件漂亮衣服，说她的母亲要来看她。
原来她不是孤儿。
“大小姐，这是你的娘。”奶娘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往前推。
她茫然无措地站着，头几乎要低到地上。
“喊人啊。”奶娘催促她。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声若蚊蝇：“娘。”
秦琉芳冷冰冰、没有一丝温情的眼神，犹如一泼冷水浇灭她的喜悦和憧憬，她疯狂摇头：“你不是我娘。”
她跑到奶娘身后，抱住奶娘的腿，“呜呜”哭道：“她不是我娘，我没有娘。”
“大小姐，你胡说什么，夫人就是你的亲娘。你不要耍性子，快上去跟夫人说话。”
无论奶娘怎么使劲，都掰不开姜怡然抱着她的手。奶娘在秦琉芳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地掐姜怡然的手臂，企图让她松开手。
“奶娘，你也不要我了吗？”她疼得大哭，用最大的劲抱住她唯一的依靠，“以后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你不要丢下我。我只要你，我不要她，我只要奶娘。”
秦琉芳跟奶娘耳语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奶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拧她的耳朵，骂她是天生的贱命，到手的幸福都抓不住。
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懂奶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着不用离开奶娘，开心地笑了。
“哎呦，我的天爷，这蠢出天的傻子。”奶娘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脸。
从那天之后，她每天晚上要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奶娘说她前世罪孽深重，这辈子是来赎罪的。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但只要奶娘不抛弃她，要她跪多久都可以。
每年下雪的时候，奶娘都要喝酒暖身子。奶娘很少会喝醉，那天却醉得一塌糊涂，奶娘说她是不受宠的祸害，连累自己在别院里十几年，酒过三巡，又抱着她，哭着说：“你不要怪我，是你投错了胎。同样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二小姐千娇万宠，怎么轮到你这，爹不疼娘不爱，还摊上我这么个心狠的糟老婆子。”
姜怡然第一次知道她还有个妹妹。
她每日幻想着妹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痛苦难过，不受父母喜欢，被丢在一个院子里孤独长大。
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姜怡然趁着奶娘做饭的功夫，偷偷溜了出去。
在姜府偷偷观望半个时辰，如愿看到她的妹妹，明明跟她是同一张脸，妹妹穿着红色大氅，头上带着两个毛绒团子，小脸红扑扑的，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姜怡然羡慕不已。
妹妹叉着腰：“我不要坐马车。”
然后她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华服的中年男子，和声和气地哄着妹妹：“小宝，走路累脚，咱们坐马车，车里暖和。”
“我不嘛。”姜怡宝眼珠子一动，张开手臂，撒娇道：“爹爹背我，我就不累了。”
男人笑着蹲下身去：“都多大的姑娘了，还要爹爹背，一点不知羞。”虽是这样说，他说话的语气却满是宠溺和疼爱。
姜怡宝俏皮一笑：“我长到一百岁，也是爹爹娘亲的宝贝女儿。”
女人在一旁温和地笑着，给她披上薄毯，“天冷，别着凉了。”
她扯着男人的两只耳朵：“驾！”
“臭丫头，把你爹当马使唤呢。”男人掂了掂背上的人，道：“也罢，今日是元宵佳节，我们小宝开心就好。”
姜怡宝搂住男人的脖子，脸上还挂着微笑，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目光，抬眼望向街道对面的昏暗巷道。
姜怡然慌忙躲避，背贴着墙，抬起手臂，用手背堵住嘴，指甲陷进肉里，才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
她压抑着，将哭声吞咽进肚子里。
奶娘突然出现，不同之前，没有开口嘲讽她，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回去，那不是你能肖想的幸福。”
“嗯。”姜怡然重重点头，胡乱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
走了一条街，她开口道：“我走不动了。”
奶娘头都没回：“装什么大小姐，你要记住，在那高墙里住着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姐，你不过是个不受宠的……”
“奶娘，我脚疼。”姜怡然声音染上哭腔。
她身后是一条长长、望不到头的血路。
奶娘这才注意到她光着一只脚，鞋子不合脚，在来的路上被狗追赶跑掉了，脚底板被沙砾石头划破，鲜血淋漓，濡湿了裙摆。她怕被责备，忍着硬是一声不吭。
如今是真的忍不住了。
无论是脚上的疼痛还是心里的委屈。
奶娘的后背一点也不舒服，骨头突起很是硌人，却是姜怡然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
“奶娘，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小小的人，背在背上，还没一只小狗重。比小狗亲人，比小狗懂事，只是那二位不喜欢，小狗便只能是小狗。
奶娘哈出一口气。
“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么知道。”
“你要为你上辈子犯的过错赎罪。”
“只有你过得不好，二小姐才能过得好。”
秦琉芳是这样告诉她的，现在她一字不改地说给姜怡然听，也好断了姜怡然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高僧说了，姜怡然这一生，注定不能拥有父母之爱、姐妹之情、夫妻之喜。
姜怡然以为自己不在乎的，可那夜亲眼目睹的温情，如同锋刃，在之后的无数个夜里刺痛着她的心。
十四岁时，奶娘摔了一跤，再也没能起来。她被接回了姜府，依旧是待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都有人给她送吃的。
记不清是第几天，她正在水井旁打水，她那生得可爱喜人的妹妹闯了进来。
“你就是姜怡然？”
“我不要你做我姐姐。”
“我讨厌你！”
傲慢又幼稚的姜怡宝丢下三句话就跑了。
快要到达井口的水桶垂直坠下，“砰”的一声，姜怡然木然地坐在井边，一坐就是一天。
她在小院里待了半年，姜怡宝来过很多次，无理取闹也好，耀武扬威也好，欺辱谩骂也好，她都不在乎，她可以忍气吞声。
因为她仍存幻想，她在等两个人。
姜怡宝生了场大病。
爹娘第一次踏进她住的院子。
她起了个大早，打扫干净院子，往水缸里蓄满水，下厨做了几道菜，换上最好看的衣服，把奶娘送她的便宜玉簪子插在头上，通过水中倒影观看自己的容貌。
她应该长得不错，因为姜怡宝很好看。
那一天，她的满心欢喜又被秦琉芳姜韬二人碾了个粉碎。
不是来道歉，也不是什么迟来的关爱。
而是来跟她谈婚论嫁。
她还未及笄，他们就着急把她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撇清她与姜家的关系。
莫大一个姜府，走几步路就会迷失方向，养着上百个丫鬟小厮，独独容不下一个她。
姜怡然眼里的光彻底黯淡了，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秦琉芳带来几幅画像，她在心里暗暗哂笑，看也没看，随手指着其中一张画像，满不在乎道：“这个。”
在他们踏出院子之际，姜怡然手撑着石桌，犹豫片刻后，追了出去，带着一丝希冀地喊道：“爹，娘。”
她想最后再为自己争取一次。
男人跟女人皆顿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姜怡然又哭了。
奶娘不喜欢她哭，可她就是个爱哭的姑娘。她不开心，她很难过，这地方是她曾经向往过的家，如今于她却如地狱、如牢笼。
不爱她的爹娘，要将她送入另一个地狱牢笼。
姜怡宝隔三差五找她麻烦，她人前表现得毫不在意，可是夜里，眼泪浸湿了整个枕头。
她寻死过几次，最后关头还是胆怯了。
这辈子都这样了，下辈子还会好吗？为何生着同样一张脸，姜怡宝却比她命好，能得到所有的宠爱。而她却如阴沟里的老鼠，惹人厌恶，无人怜爱。
都说她前世作恶，今世偿还。
可她不记得前世，她只是她。
她终日活在不甘和怨恨中，长夜漫漫，这两种情绪几乎要将她杀死。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有个声音对她说：“姜怡宝总是欺负你，你很恨她对不对。杀了姜怡宝，杀了她取代她，变成姜怡宝，你就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你渴望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杀了她。”
她害怕道：“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有我在，不会被发现的。”那个声音循循善诱道，“你告诉我，你想杀了姜怡宝，你想变成姜怡宝。只要你开口，你想得到的一切，我都会替你实现。”
“我……”
“我想要幸福。”
婚期将至，秦琉芳安排了两个贴身丫鬟来伺候她。她买了件跟姜怡宝一样的衣服，故意在姜怡宝面前晃悠，引起姜怡宝不满。
她们在荷花池旁拉扯，姜怡宝被她推到水中，她也按照计划跳了下去。
她那素日嚣张跋扈的妹妹，竟然想救她。
却不知，这是她蓄谋已久的谋杀。
在寒意刺骨的水下，姜怡然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一团黑影攥住脚腕，看着她痛苦的挣扎求救，看着她满眼怨恨沉入水底。
那日，死的是姜怡宝。
得到重生的亦是姜怡宝。
这世间再也没有姜怡然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