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晏被传召到正清殿，殿内只有一个小宫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她菩萨低眉，草木无情地看对方一眼。
小宫女目光躲闪，过了一会儿才颤声开口：“仙人……陛下正沐浴焚香，还请仙人再等半个时辰。”
祝清晏缓缓闭上眼，眉心微蹙，看上去高深莫测。
小宫女见状，头埋得更深了，心里惴惴不安。
祝清晏心道：糟老头子事儿还怪多……
在快要等睡着的时候，老皇帝终于来了，她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看过去。
老皇帝一身龙袍松松垮垮的，因为疾病缠身，早已瘦得撑不起衣服，头发枯黄，面色衰败，脱了一身龙袍便与平常病榻缠绵的老人无异。
浑身上下全没帝王之相，这也难怪，毕竟老皇帝登上皇位靠的本就不是手段与权谋，而是比他的兄弟们活得久罢了。
他的哥哥们龙争虎斗，血雨腥风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阿巴阿巴”；等他的哥哥们杀得苟延残喘，所剩无几的时候，他风华正茂，能吃能喝；先帝临死选择继承人时，最有心计的皇兄命不好，一场天灾就要了命，他便顺理成章，稀里糊涂地登基了，一登就是数十载。
所以老皇帝深知活得久才是最大的本事。
当了这么多年无为而治的皇帝，他贪恋皇权，更不舍得让位了。
当老太医告诉他只剩三年寿命时，他慌了，他记得自己求的分明是长生之道啊，于是把这个危言耸听的老太医给斩了。
但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后宫佳丽三千，他比太监还有心无力，上早朝他犯困，躺床上又睡不着觉，每天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这才醒悟自己错斩良医，命不久矣。
不过天可怜见，竟又让他遇到了予他长生的仙人，如混沌之中乍现光明。有了老太医的前车之鉴，他更是不敢稍有怠慢了。
雪片越下越大，寒风在窗外呼呼作响，殿内静得只有几人谨慎的呼吸声。
合顺扶着老皇帝的手，明显感觉到老皇帝激动得颤抖不止。他观察老皇帝的脸色，觉得自己得时刻准备着一句“快传御医”。
老皇帝看见祝清晏后，迟疑了一下，他原以为仙人该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却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道士，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一边坐下，一边抬手示意祝清晏：“赐座。”
他神色柔和，让人觉得亲近。然而毕竟是皇帝，属于天家的威严还是客观存在。
祝清晏弓身谢恩，从容地坐下来，双手藏在袖中，看上去神秘得紧。
老皇帝扶着膝盖观察，她看上去超然物外，但那一双眼睛却有几分灵动的秀气，使得这个小道士平平无奇的长相顺眼了许多。
老皇帝问道：“不知仙人法号是什么？如何称呼？”
祝清晏没有答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事先写好的纸条，由合顺接过呈给老皇帝。
上面写着：【周牧。】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老皇帝皱着眉头拿远了些才看清楚：【窥得天机，便落得失语的天谴。】
老皇帝讶然“啊”了一声，道：“仙人口不能言？”
祝清晏目光淡然下垂，意思不言而喻。
老皇帝的目光顿时怜惜心疼起来：“仙人受罪。”
祝清晏拱手，是一个遏止的姿势，意思是让老皇帝不要这么说，她是心甘情愿，理所应当受这样的苦。
老皇帝肃然起敬地挺直了背。
但真实原因是脸可以遮掩，至于声音，她没有把握能骗过众人。
老皇帝望着殿外，虽然门窗紧闭，但他已能想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的盛况。
“天降瑞雪，是个好兆头。得遇仙人，亦是我郢朝之幸。”
他吩咐道：“为仙人准备笔墨。”
合顺动作麻利地安顿好一切，老皇帝手臂轻轻一抬，做了个挥散的动作：“你们都出去赏雪吧，难得一见的景象。”
众人伏着身子窸窸窣窣地退出去。
等殿上仅剩二人对坐时，老皇帝终于开口：“朕看到仙人之前留的字，可是仙人已经预料到朕活不过三年？”
祝清晏微微颔首，随即又轻轻摇头。
老皇帝顿时了悟，浑浊的目光放出异光：“仙人有长生之法？”
祝清晏不置可否，而是提笔写下：【人各有命，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老皇帝看毕，纠结起来：“反噬……会如何？”
【或命途多舛，屡遭大厄，或子孙福薄，多有早夭。】
老皇帝一边看，一边道：“仙人可有办法让朕受后者？”
祝清晏：……
阎王跟你比都是小白莲。
她继续写道：【是我强改凡人因果，自受苦厄。】
老皇帝看到这句话，瞬间放心了些，随即又担心起来，既然改他的命仙人会受苦厄，那仙人岂会乐意？
便道：“若得仙人救助，朕愿为仙人修一道观，供仙人香火。”
祝清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的小人已经张牙舞爪了。
她本来想铺垫一下，顶多让对方给自己置办宅院，赏一些金银保证衣食无忧，没想到对方直接要赐她豪宅外加无限薪酬。
祝清晏握笔的手都忍不住有些抖了，不过她极善伪装，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
写下：【不必。】
国库空虚，这个时间点给自己修道观，百姓去那是去添香火还是去放火都难说。
老皇帝以为仙人是不贪恋人间俗物，也不再多言。
祝清晏掏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放着一颗丹药。
【这是保陛下龙体的丹药。】
老皇帝郑重地接下药：“仙人，朕的身体既有救治之法，但朕的心病，不知仙人可否指点一二？”
……天灾人祸你是一句不提，就记挂着自己那三年便宜寿命啊。
祝清晏腹诽，漠然抬头看着老皇帝。
老皇帝浑然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继续道：“朕的几个儿子都是朕的骨肉，朕不希望他们为了皇位手足相残，重复朕年轻时的惨剧，仙人可否预知朕的几个儿子中谁有谋逆之心？谁觊觎皇位？又有谁暗中筹备，伺机而动？”
老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祝清晏笔尖顿住，在白纸上洇出一片黑。
她幻听到自己大脑转动“呲呲”冒着火花。
按照剧情，再过不久，老皇帝就会发现自己的儿子李禁内外勾结，意图谋反。
李禁便是本书的反派，他的谋划本来万无一失，但是重生女主先知先觉，将他的计划提前告诉了李玄京，于是在最关键的一步，他的计划泄露。
计划出了差错，一切功亏一篑，李禁的命运就此滑向无尽深渊，成败基本已成定局。
但是……
她现在写下李禁的名字，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就很难说了。
若是她与老皇帝的谈话泄露出去……
若是老皇帝在试探自己是否勾结皇子……
她虽然一心只想站队主角，但也不愿一开始就给自己树敌。
老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她第一次觉得老皇帝的目光如此炽热。
她抬起笔尖，快速写下：【窥探多人命数，有损修为。】
老皇帝怅然笑道：“朕的这几个儿子各个谦恭孝顺，朕本也不用担心。”
祝清晏低着头，目光平静。
他明明忌惮自己的儿子，觉得他们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皇帝起身，将祝清晏给他的丹药拿在手中：“朕还有一事不明。”
祝清晏耐心地抬头看他。
“仙人为何要助朕改命？”
祝清晏笔走如飞：【为了郢朝国运。】
郢朝如今已是内忧外患，过不几个月，南方打起仗来，整个郢朝便以累卵之势土崩瓦解，人间乱象，民不聊生。
二十几年的现代生活经验让她深刻领悟，个人发展的重要前提就是国家和平安稳。
她不想当一个亡国的国师。
老皇帝叹一口气，脸前浮现虚白的雾又转瞬消失：“流年不利，我郢朝国运衰败，确实大不如从前，不知仙人有何良策拯救万民，佑我郢朝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祝清晏心道：你早死几年，郢朝都不至于是这般人间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