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 / 1)

意外,也不意外。

刘惔看向母亲,任筱打量着初次相见的青年。听了那多邻里传颂,女儿转达的轶事,乃至儿子默默倾诉的倾慕,百闻还是不如一见:身长九尺,神采斐然,举止端方得体,矜持有度。

何止被传成神仙似的夸张,怕是话语都不能尽述其风采二三。

望了许久,任筱才缓缓开口:“谢公子……”

谢安立刻回答:“任夫人,请直呼安石便可。”

“安石。”

“是。”

直呼其名后,青年拜礼就更深一些,唯恐姿态不够谦逊,有所冒犯。

老夫人愈发字斟句酌,缓缓开口:“你为何看上了我家小姝?

“要知道,刘家算不上什么名门贵户,真长现下能够勉强立足,但外人不知,你我还能不知,他能出来,多亏你从中调和;娶了小姝,对你也并无裨益。何苦如此?”

青年微微起身,直视妇人,开口极尽坦诚。

“我知道,夫人顾虑:世家大族速来彼此通婚,从不外流。此举是为利益结合,保证自身不因任何事件阶级陨落。我祖父如此,父亲如此,兄长两个如此,身遭已经成家的朋友们亦如此。但安石对婚姻之事,别有他想。

“实不相瞒,我父亲娶一位正妻,四位侧室,我生母便是侧室之一。虽然家风宽松,阶级并不严格,待遇一视同仁,但对于孩子而言,缺的并不是物质,而是陪伴。我从蒙学开始,见客见师长的频次,远远多于见到父亲。为父为夫,一家之主,忙是自然的,妻子成群,乐是应该的,但及冠礼,我与父亲长谈中,却只听到了半生忙碌,精神孑然:没有一个孩子他曾完整陪伴过,也没有一任妻子能说出他平生所愿。

“那时起,我就决定,若我成家,便只会迎娶一位妻子,一生相伴,论迹论心。固然真长兄当日提条件,有刁难我的意头,与我却是不谋而合了。”

任筱诧异看看儿子,刘惔对母亲提提嘴角,便老实低头了。

青年停顿半晌,又开口道:“任夫人应知,我认识小姝,是她假定劫囚被我拦住。其实一切皆是偶然,我哪日回建康,在哪栋楼吃酒,出手或不出手……包括叫姝娘来见我,全都建立在我以为那人是男子,出于拉拢之心而做。我做好了全盘打算,怎么把真长兄救出,甚至想好了报酬。

“但是当我见到姝娘,想的却是,这书房若有女主人,一定是这个样子。

“尔后,每日茶点也好,昨日救公主也罢,越是了解,姝娘的有勇有谋,善良多思,越是合我心意……但我也感觉得到,她对我并无那方面的想法。我也就,每每不知如何开口。”

在二人眼中男人无奈笑笑,长舒一口气道:“昨日听她亲口说,她的婚事还是任夫人与真长兄照看,今日就特意前来提亲了。提亲是匆忙了些,但之后定亲成婚的每一步,都不会少。嫁妆无需准备,聘礼清单我已带来。单子上俱是我有支配权的事物,无需过问我父母,若我父母另外要添,那聘礼只多不少,届时再送来就是。”

话音落下,人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函,双手恭敬放在桌上,等人阅览。

堂上母子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碰那函书。

望着极尽坦诚的人,任筱叹口气道:“安石。话都说到这里,为母亲的就想问问你将来打算:现在以什么营生?出仕是一时不出,还是终身不出?”

谢安温言回答道:“家父有封地,及冠礼后,便将名下会稽郡东山地界送与我。不在建康的大部分时候,我就是在那管些田间地头的家事。吃穿用度,虽然不比在建康,但也堪称富足。出仕之事,我也向您交个底:如非必要,不会出仕。”

任母问:“什么是安石眼里的必要?”

“第一个必要,是战线打到长江以南,火烧到家门口,保家卫国的必要。第二个必要,则是谢家突遇灾祸,在朝中再也无人可用,保证家族的必要。”谢安笑容夹杂些许惭愧,“说保家卫国,实则是为保护家人,退无可退;保证谢家也是这个道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饶是我无意于朝廷内斗……人也有旦夕祸福。”

话毕,刘惔笑笑:“安石这番话,才是叫我惭愧。”

谢安却宽慰道;“真长兄言重了,我若是你,我也会为了家族兴盛,选择参与其中。我们的不同,在于我有得选,而你没有。但现阶段而言,等我与姝娘成亲,我就打算带她回东山务农了。若不出意外,我愿在田间与妻与子平稳度过一生,别无所求。”

堂中母子二人相望,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任筱张了张嘴,看着谢安好一会儿,才道:“我与夫君携家带口,从北方一路南下,见过战火与妻离子散的,对一双儿女祈盼也就一生平安顺遂。你之所愿,恰是我想小姝得的。但是,你肯定没将这些都告诉过小姝。”

闻言,谢安不自信般低下头:“是。姝娘对我无意,这些话就算要说,也太早了。所以我想,先将亲事定下来。后面的事情,来日方长。”

刘惔直叹气:“安石,你来这么一会儿了,没见到小姝,不觉得奇怪吗。”

谢安顿觉不妙:“我以为她在休息,昨日她在药庐累到昏过去,徐大夫说她思虑过重……”

任夫人这才捂着额头道:“小姝昨日回来,就跟我们说,她想家了。然后人就带着文茵,下午出发回家乡了。”

男人一时愣在当场,起初没听懂这话,听懂时,疑惑夹着气愤,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真长兄,小姝为你的事在建康忙里忙外快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你出来了,事办完了,就让她就这么走了?”

刘惔无奈道:“我跟你说过,小姝的事情,我和母亲都做不了主。昨日我同母亲都劝她,把家乡财物卖给叔伯几个,换作钱帛,此后就住在建康吧。是她不愿意,所以才回去的。”

谢安静静看着二人,没看出问题,便冷静道:“她说过吗,她为什么走?”

“她说,她没有理由留在建康。”任母叹气道,连连摇头,“我问她,我和她哥都在这,她怎么会没理由留下。她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就带着文茵走了。我也不知她是受了气,还是……”

室内一时寂静,日头照进室内,拉长影子,浮在天上。

谢安望着虚空,彻底冷静下来,行止就恢复往日舒雅:“亲事如果二位不反对,请允许我就此定下,我会叫家里继续准备。请二位给我地址吧,我去找她。

“我会给她理由,请她留下——为我留下。”

下了朝,谢万见到父亲身影,便将朝堂上一众辩论甩在脑后,上了父亲的车一起回家。瞧儿子殷勤样,谢裒一眼就看出来,人是在期待回家以后看到什么。父子俩互相哼一声,揣着手,恨不得马车能飞回家。

比公主还好,能让谢安看上的姑娘,能不期待吗。

好容易捱到家门口,下了车,父子俩跑进大堂,却看到一家人又是聚得整整齐齐,氛围比朝堂还严肃。

作为一家之主,下朝比上朝还忙,谢裒无奈道:“又是什么事,说吧。”

回答的是年仅十二的老幺谢铁,浑圆脸蛋笑起来喜气洋洋:“三哥出门啦。”

“看见了呀,他早上出门不是比我们上朝都积极吗。就算没回来,那么大个人了,被人卖了,也只需要担心卖家的安危吧。”谢裒深感同情。

还是侄女谢真石整理措辞说:“安石跟人家母亲提亲了,人家也答应了……”

“就差我登门敲定是吧,成,我现在就卜上一卦,挑个好日子——”

没等说完,话头又被谢真石抢走:“但是人回了老家,安石现下去追了。只留信说,婚事继续筹备,他回来直接办。”

这才理解这一家子面面相觑什么,谢裒乐了:“有意思,我都五十八了,自以为知天命,安石总有新乐子让我瞧。很好,好得很,不管将来进门的是什么妖魔鬼怪,我都认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终于有人能管住他了。”

儿子毕竟亲生,庄彤欣赏笑道:“那我便替安石向夫君说声谢,婚事就继续办吧?”

“办呗。”谢裒立刻点头应允,怕有人听不着似的,又说好几句办,“这可是他说的,要不娶这位进门,要不出家。无论他成亲,还是出家,都是好事。出家甚至更好。其他掌家的老头个个都以为我能管这儿子,我能他什么,是能押着他跟公主成亲,还是押着他上朝?就让他们自个儿瞧吧,安石不是没那想法,他是谁都瞧不上,包括我这父亲。说什么都是放屁,只是臭得不尽相同。”

话既定下,一家人又是彼此看看,才抵着细看谢安留下的方案,要去执行了。

谢真石拉着庄彤道:“姝娘衣着尺寸,我这恰好有,我这就去请衣匠来。”

庄彤连连惋惜:“真石侄女甚有先见之明,唉,明明就在同个宅子,她也来过几回,我怎么就没看上一眼呢?想看上一眼,又得等几天了?”

好奇十足,谢万不顾形象,拉着两个弟弟问:“你们见过?长什么样子?”

两个童子虽上了学,学识也算名列前茅,此刻对视却只发觉自己词穷。

一个说:“好看。”

另一个说:“漂亮。”

谢万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又问:“你们感觉她人看起来怎么样?”

一个说:“气质很像三哥。”

另一个说:“跟三哥,般配。”

清俊容颜终于还是垮下来:“还不如不说。杯水车薪啊。”

同一时刻,西向出行的车马上,带着斗笠的秉文在日头下稳稳驾着车,车里男音絮絮叨叨不绝于耳。

“我凶你了吗。

“是我的问题吗。

“那也叫凶吗,你见过多少凶神恶煞的男人啊,我那才哪儿到哪儿啊。”

白日絮叨,夜里入住官家驿站,还在不甘心地拉着秉文嘟囔。

“你看这个食盒。竹编简朴,但精致利落。她挑的时候一定很用心吧。”

秉文忍得很是辛苦,还是没忍住,跟一路上抱着食盒不撒手的男人说:“公子,这就是街头随便买的。”

就算如此,人家也能找到角度夸:“是,经营家族还是要勤俭朴素。还是她考虑得周到。”

是个人都听不下去。

秉文认命地保持沉默,但也不由得想,他家主子哪是二十,完全十二。

也就五天的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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