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唆(1 / 1)

外教坊里重归平素的安稳,陆修这儿却仍难得清净。

依旧是韦氏闹的。

上回掐着陆修回京的日子请陈家母女到府里作客,却没能留住陆修,反而在儿子院门前吃了闭门羹后,韦氏很是气闷了一阵子。

直到这几天才算缓过来。

而后,便又忍不住操心起儿子的婚事,蠢蠢欲动起来。

这日陆修回府较早,到祖母那里陪着用了晚饭,饭后正要回住处,便被韦氏拉到了旁边。

“你舅舅前儿送来请帖,是为你表弟的婚事。他比你还小三岁,如今婚事都定了,过些日子就能娶进门。再瞧瞧你,”韦氏打量着儿子的身板,气道:“这样好的家底姿貌,想跟我结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偏你跟个和尚似的不近女色,让我操碎了心。”

“你祖母年纪大了,身边少个逗趣的人,原该早些娶个新妇进来繁衍子嗣,也给她老人家添些乐趣的。”

“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不操心你,难道去操心你堂弟?”

韦氏见陆修摆弄着窗边放的一把琴,听得心不在焉,不免就给他压起了担子,“你可是府里的嫡长孙,原该替长辈分忧,给弟弟妹妹做表率的!二房的骊儿到了说亲的年纪,月生也一年年长大了,你若还不成亲,岂不是叫你婶子难办?”

“月生才十二岁。”陆修道。

韦氏气得跺脚,“那骊儿呢,她年满十六,也该说亲出阁了,难道要为你耽搁着不成!”

“二叔和二婶都说过,婚事不讲究先后,他们自有打算。”陆修早将这些都探明白了。

韦氏被堵得没话说,抬手就想揍他。

陆修脚步微挪,赶在她抬胳膊前就挪到灯架旁边去了。

韦氏拿他没办法,只好放狠话,“我不管你这些借口!卫国公府是个好人家,我是看准了的。上回你闹得人家脸上过不去,这回他家设宴,特地送了请帖过来,过些天你务必跟我去。若不然,就别认我这个母亲了!”

说罢,带着嬷嬷拂袖就走。

陆修望着消失在暗夜的那道背影,揉了揉眉心。

-

比起卫国公府那可有可无的宴席,陆修挂心的却是旁的。

这日后晌将衙署的事料理完,瞧着天色尚早,便推拒了钟庭玉喊他喝酒的邀约,换了身衣裳,带着长随易简前往内狱。

——去瞧瞧那位骄横莽撞的苗氏。

管事将苗氏叫到跟前时,她身上穿着身半新不旧棉布衣裳,一双手有些发红。昂贵耀目的钗簪玉环尽被卸去,她自获罪后心中怨愤难以安寝,几天折腾下来,活生生像老了十岁。

见着陆修,苗氏虽不敢闹,却仍压着声音愤愤道:“姓陆的,咱们从前无怨无仇,你把我弄到这鬼地方还不够,今天又是来耍的什么威风!”

旁边易简闻言沉了脸,“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世子爷。”

“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若不是你横插一脚,事情早就结了。”苗氏憋着怨气,见陆修穷追不舍,不由道:“姓陆的,莫不是你跟外教坊那些狐狸精有什么勾当,才紧咬着我不放,非得去皇上跟前搬弄是非!”

这话说得难听,易简立马皱眉,就想斥她安分些。

却见陆修微微侧目,“你恨外教坊?”

“都是些不要脸的低贱胚子,人前装得多光鲜,背后还不是跟那些……见不得人的一个德行!”苗氏毕竟曾为官妇,就算骂起人来口无遮拦,到底没能将“卖身的”三个字说出口。

陆修却猜出来了,不由沉眉觑向苗氏。

“是谁跟你说她们行事不正,让你恨到这地步?”

风拂过廊下,卷动玄色外裳,男人负手而立时身姿岿然,没拿审案时的威仪来压她,只瞥了眼不远处躬身候着的內狱管事。

苗氏见状,竟自往后缩了缩。

这句话,在将她送进内狱的那一日,陆修其实问过一次。

只不过那时她骄横惯了,哪怕被永熙帝亲口定了罪行,也还幻想着姐姐能设法转圜救她出去,愣是没有低头服软。

彼时陆修轻轻揭过,也不曾多说。

谁知今日他竟又来了?

从前的骄横在进了内狱后早已磨得干干净净,管事们一通狠辣手段使出来,别说是燕王妃的亲妹妹,即便是皇后的亲妹妹,恐怕也不曾手软。苗氏身在囹圄,吃够苦头后,终于明白姐姐已无能为力,哪还有跟管事硬犟的傲气?

见那管事抬头看过来,似随时听候陆修的命令,她下意识抱紧了尚未愈合的伤处,迟疑着开了口。

“是外教坊的人说的。”

“那次宴席,永安伯府请了外教坊去侍宴,我恰好听到她们私下议论,说谢玉奴那贱婢不敢在教坊乱来,却偷偷跟贺谦狗贼去了外头,整日整夜地纠缠在一处。谢玉奴回去还暗中夸耀,说贺谦许诺了她,往后要纳她当妾,好生养着。”

苗氏想起当时那场景,仍恨得咬牙切齿,“若他们只是喝酒听曲便罢,闹到这地步,我哪能咽下这口气!”

“少不得要给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厉害。”

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那张脸上却仍有怒火隐隐。

陆修眸色微动,“是谁在议论?”

“她们在屋里关着窗,我也不知是谁。”

“记得声音吗?”

“我当时气得发疯,只想找贺谦和谢玉奴算账,倒没记住那声音。”苗氏垂着头,两只手藏在袖中摩擦取暖,回想了半晌才道:“声音低低柔柔,像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旁的就不记得了。”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苗氏出事之前往来的多是官宦贵戚,原就没将小乐伎瞧在眼里,因贺谦和谢玉奴的事燃起满腔怒火时,更难以留心旁的。

陆修看得出她没说谎,既已问到答案,便未多逗留,折身出了內狱。

易简跟在他身边已有好些年了,难得见陆修对这等微末的案子花心思,约莫猜到缘故,待走到无人处,便小声道:“世子爷怀疑苗氏下毒是有人蓄意挑唆?”

陆修瞥他一眼,未置是否。

审案时他就曾琢磨过,贺谦除了常去谢玉奴那里听曲之外,并无过激之举,怎就惹得苗氏这般记恨?

如今看来,是有人蓄意挑唆误导,故意拿话来刺激苗氏。

以外教坊的规矩,若谢玉奴当真有卖身之事且为人所知,怕是早就被发落了。至于纳妾之说,但凡长点脑子的都不会信。

那乐伎先拿床帏之事激怒苗氏,再拿半真半假的消息来刺激,八成是想引苗氏上钩,去寻谢玉奴的晦气。否则,乐伎们侍宴时无不言语谨慎,哪来的胆子关门议论?

也就苗氏自幼被宠着,行事骄横任性惯了,仗着有燕王妃撑腰,妒火中烧时闹出那等荒唐事来。

挑唆的是谁,陆修暂且不好说。

但这种潜藏着的小心思……陆修想起记忆里少女单纯娇憨的模样,终是拨转马头道:“去外教坊。”

-

外教坊。

澜音这会儿正仔细观舞。

虽说外教坊以供人歇息取乐的舞乐为要务,里头的人却并不清闲。不用登台表演时,每日里都得拿出空暇来磨炼技艺,琢磨新的舞曲。

澜音也不例外。

整个后晌,她都在安静的小屋里抚弄锦瑟,为三日后的登台演出做准备。实在有些累了,才出来透口气。

对面阁楼里正排舞,她听着熟悉的琵琶声,不免过去瞧瞧。

琵琶自然是闻溪在弹,后面也有数位乐伎,偶尔以丝竹之音衔接,舞蹈则是舞部最出挑的两位合力担任。

据说这是为年底大宴准备的,乐谱舞姿都别出心裁,选了外教坊最出挑的人排成一支乐舞,已精心打磨了许久,大家都格外认真。

澜音瞧着随乐而舞的袅娜身姿,即使同为女子,也不由暗生赞叹。

进教坊时日渐多,她也知道这两位的名字。

纤秀妖娆些的那位叫阮妤,是如今的舞部之首,常年习武后身段柔软,加之容貌艳丽,很受王孙公子追捧,平素颇有几分骄矜傲气。

澜音初入外教坊那日跟着燕管事往住处走时,曾与她打过照面,对当时阮妤斜眼打量她的高傲姿态记忆尤深。这些天偶尔碰上舞部的人排练,瞧间她对后辈颐指气使,甚至不甚掩饰地打压时,便也不觉得惊讶了。

端庄秀美些的那位则是魏姌,据说也曾是书香翰墨的世家之女,如今哪怕沦入教坊,仍不失端庄温雅姿态,待人也不亢不卑。

两人性情各异,舞姿却都极美,随着琵琶音调起舞时,于赏心悦目之外,又有稍许你来我往、各领风骚的味道。

澜音在旁边瞧着,赞叹之余不免仔细揣摩。

——舞蹈与乐曲各有所长,在台上单独奏乐是一回事,拿乐调与舞姿相互烘托是另一回事,其中分寸如何拿捏,也有许多门道。燕管事既说了她往后或许会与舞部合演乐舞,早点琢磨学习总是没错的。

正瞧得入神,忽有仆役凑到了旁边。

“谢姑娘?”小丫鬟轻声唤她,瞧着澜音没听见,只好轻轻碰她手臂,等澜音瞧过来,才陪着笑道:“外头有位客人找姑娘。燕管事说,请姑娘到北边的望月阁。”

望月阁是单独招待客人的雅间,澜音微诧,问道:“燕管事有没有吩咐带上乐器?”

“没说呢。”小丫鬟道。

澜音点点头,让她自去忙碌,稍加琢磨后便抱了鹤鸣前往望月阁。

时序渐近大雪,天气也一日冷似一日。

澜音披着暖和的昭君兜,将鹤鸣抱在怀中时,哪怕有衣袖挡风,手指仍觉寒冷。她以五指相互摩挲着御寒,目光落在几重游廊外的望月阁,心思也转得飞快。

虽说燕管事已安排了乐曲,但她尚未在舞台上露面过,京城里没几个人知道她这个罪臣之女的存在。

那人能去望月阁那种只招待贵客的地方,多半是燕管事卖了面子。

有这能耐的人……

男人冷峻的眉眼浮入脑海,澜音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的来意。

等到了雅间外,她有点吃力地拿单臂抱住鹤鸣,左手屈指轻扣门扇。

里头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进。”

澜音推门抬步而入,果然见陆修站在里面,锦衣磊落,玉冠束发,正拿了茶杯嗅其香气。

她忙屈膝行礼,“见过陆大人。”

陆修抬眸,就见她怀抱锦瑟,盈盈而立。仍是珠钗挽发的素净打扮,也未用耳坠宫绦,裙衫之外披了件绣折枝的浅色昭君兜,帽兜上一圈细软洁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儿愈发秀致。

风吹过廊下,扑入门扇撩动衣摆。

她抱着锦瑟腾不开手,便侧过身拿肩头轻轻阖上门扇。

陆修这才留意到她的耳尖微微泛红。

到底是冬日天寒,淮南不似京城寒冷,她在那边住了十多年,未必能适应京城的气候。

他的视线自她耳梢挪下,落在白嫩的耳垂上,口中却道:“今日过来并不为听曲。这茶叶不错,你帮我泡一杯?”

她养在官户闺阁,幼时学过泡茶焚香插花之类的本事,他在谢家住了半年,多少知道些。

澜音依言将鹤鸣放在了长案上。

来者是客,更何况她跟陆修关系微妙,昔日让世子爷委身做马奴的事横亘在中间,她心里总觉得忐忑。

如今陆修要她侍茶,澜音哪敢推拒?

脱去昭君兜后搓了搓微凉的手,按着闻溪教她的规矩微抬纤手,温声道:“陆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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