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头(1 / 1)

隔日,陆修因事入宫时,正碰上父亲陆庚也在御前。

初冬慵懒的日头洒在描金漆红的窗槅,麟德殿里明黄帐幔长垂,炭盆熏得满室温暖如春,铜铸的瑞兽吐出丝丝袅袅的龙涎香。

宫人们恭敬侍立,年已花甲的永熙帝端坐在御案后,满身皆是久在高位养出的尊荣威仪。

殿堂深深,帘帐半遮议事的君臣。

陆庚奏完事情,没急着离开。

等候了半天的陆修见永熙帝垂目望过来,恭敬行礼后便将交代给他办的差事禀明。

他办事向来都妥帖细致,永熙帝听后十分满意,含笑赞赏了两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听说外教坊出了件命案,周彦请了你去协查?”

“确有此事。”陆修恭敬回禀。

永熙帝倾靠在扶手,喝着茶随口道:“怎么回事?都闹到朕跟前来了。”

这般言辞,显然是有人已跟皇帝提过大概案情了,不出所料,应当是贺家那位老县主——反正燕王妃不可能主动把妹妹的罪行捅到御前。

陆修心里有了数,便将案情简要禀明。

末了,又道:“贺家那位姓田的仆妇已经招认罪行,至于她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因微臣近日事忙,倒还未曾深查。”

“那就不必费事了。”永熙帝摆摆手,“毕竟是燕王妃的妹妹,真个拿去审问,脸上也不好看。老县主难得张口,自请了治家不严之罪,为那苗氏求情,朕少不得要给她面子。”

陆修见果真是老县主到御前“求情”,坐实了苗氏的罪行,便知苗氏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不必再费事审问。

便拱手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苗氏指使家仆肆意行凶,又是在人多眼杂的外教坊,情形恶劣,理当按律严惩。”陆修如实回禀。

永熙帝却只是笑了笑,“既是县主求情,内狱里关一两年,小惩大诫便可。”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对此浑不在意。

毕竟皇室位尊四海,光是夺嫡之争就搭进去了无数性命,一介商人的命在他们看来实在微如草芥,比起皇亲的颜面更是不值一提。

进宫之前,陆修也曾揣摩过皇帝的态度,但当小惩大诫几个字真的轻飘飘落入耳中,终究还是让他难以平心静气。

老县主所谓的求情实为告状,绝不会为苗氏说好话,永熙帝如此处置,八成是为燕王的面子。

他默了一瞬,撩起衣袍端然跪在地上。

“还清皇上三思。苗氏身为皇亲,非但不维护皇室颜面,还肆意行凶害命,过于骄横跋扈。若此事轻轻揭过,恐会惹人效仿。”

声音清冷,态度却沉着而笃定。

旁边陆庚瞥了眼帝王神情,怕陆修这般拂逆圣意会令永熙帝心生不悦,忙跪地道:“小儿年轻气盛,见识有限,皆是微臣教导不严之过,还望皇上勿怪。既有县主求情,又是燕王妃的妹妹,皇上圣心裁夺就是。”

父子俩跪在一处,一个从容坚决,一个面露惶恐。

永熙帝不语,目光落在陆修颀峻挺拔的身姿,再瞧瞧陆庚恭敬的姿态,拿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时,恍惚间想起多年前挚友意气风发的身影。

故人早已仙去,只留了几个子孙给他。

陆庚在朝堂浸染多年后固然老练,却因过于谨慎,有时稍失钢骨。反倒是陆修,颇有他祖父当年的风范,让人心生怀念。

不过陆修说得也不无道理。

永熙帝想起老县主昨日哭诉家门不幸时无可奈何的模样,再想想燕王夫妇素日对着小姨子的疼爱,沉吟片刻后终是颔首道:“那便五年,让人早些办了。”

免得燕王妃赶来求情,吵得人心烦。

-

是日裁定案情,处置发落,待事毕回府,正是暮色四合。

陆修趁空去白鹿堂给祖母问安时,那边还没摆饭。

陆老夫人见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难得你今儿回来得早,刚好赶上晚饭,就在这儿吃了再回去吧。正巧有上好的羔羊肉,你妹妹今儿去赴诗会又带了些上等菌子回来,是这时节难得的。”说着话,不自觉将孙女揽进怀里。

陆骊依偎在祖母身边,一双眼滴溜溜瞧着陆修,小心试探道:“好久没尝堂哥的手艺了……”

“犯馋啦?”陆老夫人笑睨着她。

陆骊只管眨巴着眼睛看堂兄,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惹得旁边嬷嬷都忍俊不禁。

别说是京城,即便是在英国公府里,也很少有人知道,出身高门矜贵倨傲的陆修其实烧得一手好菜。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陆修打小跟着祖父四处游历,错过宿头时在山间烤野味、去农家投宿是常有的事,小小年纪就能在饭食上自食其力。

他舌头刁,加之天资高学什么都快,烹调美味拿捏火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只是他极少在人前展露。

便是陆庚夫妇,也没怎么尝到过他的手艺。

也就是在这白鹿堂里,因陆修自幼跟祖父母亲厚,在祖父过世后十分爱重祖母,便偶尔做些美味哄老人家欢心,倒让陆骊蹭了不少甜头。

这会儿陆骊一说,倒勾得老夫人也有点犯馋,只是怕辛苦孙儿,迟疑道:“你在外头忙了整日……”

“无妨。”陆修难得有空陪祖母,见老人家犯馋,倒是不辞劳苦,命人备好食材,亲自烤了羊肉和肥美鲜嫩的菌子,散出满院香味。

而后陪祖母用饭,直到入夜时分才起身回住处。

才走到半路,却又碰上了刚回府的陆庚。

父子俩受帝王倚重,平素各忙各的,偶尔在府里碰见,陆庚也多半是将他喊到书房考问公务等事,一贯的严苛而不苟言笑。

今日也不例外。

将陆修带到书房后,陆庚示意他掩上屋门,将外头罩的官服褪去,披了件檀色半旧的家常衣裳,而后稍有些疲惫地坐进书案后的圈椅里,道:“若非今日御前碰见,我还不知你如今翅膀硬了,竟敢去找燕王小姨子的麻烦。”

语调神情皆是冷沉,分明是在责备。

见陆修不语,只斟了泡好的热茶给他,陆庚顺手接过,又道:“一介商人的命案,原本不值一提。你忙成那样,为何还去接京兆府的案子?”

“周彦奸猾胆小,不敢碰硬茬。我若不去,他恐怕会罔顾法度,重拿轻放地包庇主犯。”陆修道。

“就只这些?”

陆庚如今任着户部侍郎之职,成日操心天下钱粮诸事,虽才半百的年纪,鬓边却已添了几缕银丝。他成婚晚,加之身边不纳侍妾,年近而立时才有了陆修这个独子,自是严加约束,期许极高。

此刻双目沉沉的盯着陆修,神情是惯常的严苛。

陆修深知父亲秉性,焉能猜不到缘故?

便道:“想必父亲耳聪目明,已经暗里打探过了。”

陆庚被他说得有点尴尬,起身道:“不是为父有意要查你,实在是谋逆案闹得太大,满京城风声鹤唳,不得不小心谨慎!那个姓谢的罪女,不管你是为何照拂,能让高内监给她安顿去处已是仁至义尽了。她是逆案罪眷,往后绝不可再来往!”

“父亲怕被连累?”陆修反诘。

陆庚拂袖道:“皇上的性情你难道不清楚?既放手让太子去办,就是想除尽党羽,不留半点隐患。”

“朝中如今是何等情形你也知道。太子稳居东宫,舅舅是当今相爷,又跟皇上最信任的仪鸾卫联手办案,威势手段都更胜从前。如今朝野上下都避着锋芒,逆案还是皇上的逆鳞,贸然插手恐怕会招来祸事。”

他屈指重重敲了敲桌案,神情里尽是严厉告诫,“这种时候只能明哲保身,绝不能招惹东宫。你若藏了旁的心思,趁早给我憋回去!”

“回去好好想想!”他肃然吩咐,寒着脸下了逐客令。

陆修便自告退出了书房。

外头月明星稀,清冷的夜风吹入衣袍,他独自走过廊庑,灯笼光芒落在脸上忽明忽暗,脑海里是父亲方才的告诫。

陆庚的担忧他当然明白。

东宫势大,与蔡衡携手办了谋逆案,加之永熙帝将此事视为心病,疑心甚重,想插手确乎凶险之极。若是一着不慎,没准还会把阖家性命都搭进去。

所以人人都对逆案噤声不敢言,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真的不碰了吗?

陆修垂眸,澜音的容貌无端浮上脑海。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倾盆暴雨里,原本整洁秀致的刺史府邸被仪鸾卫翻得底朝天,从前活泼明丽的少女独自抱膝蹲在屋檐下,将脑袋埋在肘弯中,裙裾半湿,身姿单薄,那样无助又可怜。

若当真有冤情,怎能坐视不理?

陆修抬起头,目光落向深不见底的漆黑苍穹。

-

富商的命案很快就结了。

红香和田嬷嬷作为谋害性命的主犯,依律论处,苗氏悄无声息地进了内狱,谢玉奴则被放回了外教坊。

时隔数日,她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脸上也病恹恹的。

想来当时客商七窍流血,她本就吓得不轻,后又被当作嫌犯羁押起来,一轮轮的审问,回想彼时场景,也极损耗心气精神。

回到住处的那晚,她就病倒了。

但外教坊并未因此善待她。

卷入后宅纷争以致闹出命案的名声终究不好听,外教坊闭门数日也令外面揣测纷纷。燕管事这些天跑前跑后操心劳累,自然暗藏不满。

且常在御前伴驾的高内监领着教坊使之职,手底下出了这种被坊间传为笑谈的命案,脸上岂会有光?

将燕管事数落一通之余,对谢玉奴也生了厌弃之心。

谢玉奴回来的次日,小内监便来传话,说依教坊使的意思,谢玉奴品性有缺行事不周,当退回原籍,仍去军营里当差。

且片刻不让多留,立等着收拾好行囊,当场由小太监安排人送走了。

也不知以高内监的手段,她能否活着回到军营。

乐部众人目送她拖着病体离开,各自叹息。燕管事却扫尽阴霾,半点都没被谢玉奴的离开影响,只忙着让人洒扫庭舍,准备待客。

重新开张那日,仍有宾客盈门。

酒香笑语溢满阁楼,舞台上琵琶轻拨,衣裙艳丽的舞姬身姿袅娜,博得阵阵喝彩。

燕管事也终于得了空暇,请乐官过来重新考校过澜音的技艺后,便破例让她这新人担了瑟部教习的任务,还安排了几首曲子让她练习,等练熟了便可登台演乐。

听燕管事的意思,等她在乐部待熟了,还会选个舞部的人与她配合,编排些舞乐,以备入宫或侍宴时表演。

这般安排,于她这初来乍到毫无名气的新人而言已是格外优待了。

澜音自然得依命办事。

这日后晌从习练曲子的地方回来,澜音手指有些泛酸,便拿滋润手指的水泡了会儿,边按摩疏松手上筋骨,边到近处的水池散心。

——外教坊里规矩严苛,若非燕管事首肯,或是每月例行采买东西的日子,她们这些奴籍的人不能轻易出门,只能在住处逛逛。她初来乍到,才因那盒致命的茶叶而心惊后怕,哪能去扰燕管事,只能就近走走罢了。

逛到一半,迎面就碰上了闻溪和许楚蛮。

她俩也是来闲逛散心的。

几人住在一座院子,又常一处习练曲子,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得日渐熟悉。且澜音虽通音律,却不太懂台上表演的规矩,每尝请教闻溪时,她总会耐心指点,次数多了,难免生出亲切之感。

遂与她们一道缓行。

闲聊间,难免提起了黯然离去的谢玉奴。

“事情闹成这样,对咱们也是个教训。”闻溪性情宽柔,身为乐部的部首,平素也愿意指点亲厚的姐妹,这会儿不免提醒道:“外教坊的女孩子时常抛头露面,难免被人看中,这种时候须格外谨慎。”

“依咱们的身份,受委屈是难免的。”

“不过宫里有教坊使,且长公主殿下爱护女子,大事上愿意为女孩子们撑腰,咱们只消别去犯错,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只是一旦碰到男女之事,牵扯不清起来,便是长公主也不好说什么。咱们须引以为戒,往后万不可再闹出这种事。”

许楚蛮摆弄着手里枯了的狗尾草,好奇道:“从前也出过这样的事么?”

闻溪淡淡笑了笑,目光扫过廊庑亭台,回味身在教坊的细细时光,那些记忆里鲜活的身影亦陆续浮上脑海。

“先前也有过,只是没闹得这么厉害。”

“外教坊的人来来去去,有选入内教坊的,有踏实留着求个安稳度日的,有运气好被正经娶走的,也有被富贵温柔动了心,明知男人有家室还勾缠不清的。那样的女子,下场都不太好。”

她轻声说着,不自觉看向澜音,“依你的姿貌,一旦登台奏乐,必会招来觊觎。不过毕竟有长公主,且偶尔能进宫演奏得见天颜,等闲没人有胆子打歪主意。但终究得自己守得住,不给人留下话柄才行。若不然,一旦牵扯私情,可就说不清了。”

这样的话,于娇养闺中的女孩而言委实有些大胆。

但外教坊毕竟不是闺阁。

澜音明白她的好意,认真将这些话记在心上,又问道:“闻姐姐,咱们进宫的机会多吗?”

“不算少,一年总得有四五回。”

闻溪瞧她俩因谢玉奴的事而蔫蔫的,便又低笑道:“其实进外教坊也不是没好处。能按部就班安生度日不说,每回进宫献艺,若能令皇上满意,总会得些赏赐。”

“宫里许婕妤的事,或许你们也听说过。她原先也是罪眷之身,后来得皇上青睐,先是进了内教坊,后又受到宠幸,如今荣宠无双呢。”

“说到底,还是看各自的能耐、品性和运气。”

末尾,闻溪这样勉励两位小姐妹。

许楚蛮久闻这位宠妃的大名,既说到了这儿,难免打听当年许婕妤在外教坊时,舞乐技艺有何等惊艳。

澜音听闻溪说着旧事,却有点出神。

谢玉奴的教训确实该记着。

初入教坊那日,雅间里清扬悦耳的笛声曾令她心中赞叹,没成想一转眼,曾那般受人瞩目的谢玉奴便销声匿迹,生死不明了。

如流星划过,如烟花一绽,热闹后的凄惨下场令人心惊,能时时提醒她往后务必谨慎。

只是,假若这能入宫奏乐,她有没有可能在潜心磨砺、博得帝王赏识后,为家人求得豁□□放之苦呢?

毕竟以她的能耐和谢家的处境,她既不可能走许婕妤的路子,捏着鼻子去讨帝王的欢心,也没法跟仪鸾卫那种地方较量,更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让皇帝重新判决自家的案子。

唯一有点可能的,仅有这条路。

这想法实在有些白日做梦。

但于澜音而言,却仿佛在阴翳浓厚的云层里窥见了一隙天光,让她稍稍有了些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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