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秋意浓浓,青松抚檐。养心殿前兽面衔吐,金玉争辉。

青鹤瓷九转顶炉燃着龙涎香,皇帝一身青灰交领右衽宽袖道袍,头戴五岳冠,脚踩十方鞋,缓慢从紫檀边座嵌珐琅宝座屏风走出。

他手边执一把拂尘,清逸脱俗,好似和真正的道士并无两样。

满屋青烟缭绕,嵌着铜胎珐琅的屏风饰有仙鹤,仙鹤腾云驾雾,背上托着仙人,细瞧方知仙人的长相同上首的皇帝如出一辙。

三皇子沈斫跪在下首,一双眼睛通红,伏地叩首:“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他今日入宫觐见,乃是为云锦而来。

沈斫添油加醋,伏在地上长跪不起,“儿臣本是好心,想着云锦懂医,且二哥此去汾城路途遥远……”

沈斫哽咽,泪流不止。

一个不起眼的宫人失足落水,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沈烬连日陪着明窈流连橼香楼,又日日让汴京最负盛名的婉娘子作陪。

朝中早有文臣不满,纷纷上奏弹劾。

沈斫声泪俱下,“二哥再怎么不喜欢我,也不该如此草菅人命,为了一个婢女滥杀无辜……”

沈烬漫不经心侧目:“失足落水罢了,难不成那夜三弟也在咸安宫,亲眼目睹我推她下水了?”

沈斫咬牙切齿:“云锦会凫水,怎么可能会溺死在湖中,还望父皇彻查此事,还云锦一个公道。”

他看一眼座上的皇帝,眼中阴翳划过,“二哥如此耽于美色,儿臣以为汾城之行……”

殿中龙涎香萦绕,皇帝一手撑着额头,闻言,猛地睁开眼:“老三,你这是在质疑朕?”

沈斫忙不迭叩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忧心……”

案上忽的落下一块砚台,重重砸在沈斫脚边,满殿宫人齐齐跪地。

皇帝面无表情道:“你在忧心什么?”

沈斫语无伦次:“儿臣只是忧心、忧心汾城百姓……”

花梨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的被挥落一地,皇帝拂袖起身,烛光跃动在他眉间。

近前看,方见皇帝须眉交白,浑浊的双目透着精光。他并未看沈斫,只朝沈烬道:“烬儿,此事你怎么看?”

沈烬面不改色:“儿臣与此事无关,明窈……”

他眉宇忽皱,似是在斟酌着言语,深怕说错话连累了明窈。

“明窈更是与此事无半点干系,她虽性子骄纵,可她心地良善,不可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想来是三弟小题大做……”

沈斫不甘心打断:“父皇,此事处处透着蹊跷,还请父皇准许儿臣彻查。”

皇帝抬手,目光徐徐望向殿外:“多宝。”

多宝急步入殿,双手捧着金黄经书上前,毕恭毕敬跪在下首。

那是太乙真人去岁上贡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听闻那是太乙真人梦中所得。

皇帝收到后,大喜,命人重金修缮道观,又让朝中众臣抄录经书,争相传阅。

沈斫瞳孔骤紧:“父皇……”

皇帝对他视而不见,只让多宝将手中的经书送去咸安宫。

……

雨珠从青翠竹叶上滚落,晶莹剔透。

多宝撑伞,亦步亦趋走在沈烬身侧。

雨水纷纷,连绵雨声掩去万物之声,多宝压低声。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陛下只是让明姑娘抄写经书,并未加以责罚,想来并未起疑。”

至于沈斫,却因御前失仪被禁足半月,罚禄一年。

沈斫从养心殿离开时,一张脸都是铁青的。

沈烬弯唇,笑而不语。

青石板路湿漉,空中雨丝飘摇,白雾朦胧不清。忽然一道紫金蛇从天而降,直直劈在皇城上空。

冷白光影照在沈烬脸上。

他侧首,黑眸沉沉凝聚在身后的养心殿上,殿宇巍峨,又随着光影的泯灭逐渐陷入灰寂。

沈烬唇角掠起几分讥诮。

青玉扳指在指尖随意转动,似擅弈者捻着白棋,胸有成竹。

“父皇昨日才新得了仙丹,自然无暇顾及我。”

多宝腆着脸,满脸堆笑。

“是是,还是殿下英明,料事如神。只是不知三皇子此番怎的如此心急,三番两次阻挠殿下前去汾城?莫非是那汾城有何蹊跷?”

沈烬意味不明看了多宝一眼。

……

咸安宫。

明窈一身素白绫袄裙,遍身素净,无半点钗环玉珠。

她屈膝跪在蒲团上,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铺着厚厚的一卷经书。

烛台上灯火摇曳,倏地,廊檐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槅扇木门推开,露出四喜小心翼翼的一张脸,她手上提着攒盒,见房中无外人,方悄声松口气。

“我给姐姐带了金玉羹,姐姐先用点垫垫肚子。”

话落,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鎏金铜暖手炉,塞在明窈怀里,“姐姐本就在病中,若是害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且这事本就和姐姐不相干,陛下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明窈伸手握住四喜双唇。

四喜自知失言,忙也跟着捂住嘴,又道,“我在这里陪着姐姐罢,省得姐姐一人害怕。”

明窈摇头:“你明早还要当差,还是快些回房去,好生歇息才是正理,留在这我反而惦记。”

四喜无法,只能恋恋不舍离开,临走时又替明窈剪了烛花。

窗外冷雨席卷,秋风飒飒穿过树梢,哀切呜咽,似在思念久不曾谋面的故人。

替云锦祈福的经书早早抄完,明窈揉揉酸痛的手腕,起身开窗。

院中风吹雨打,秋风裹挟着冰凉雨珠,扑簌落在明窈脸上。

檐下悬着一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烛光微弱,在夜雨中晃晃荡荡。

那是四喜离开前留下的。

明窈挽唇,伸手去接檐下滚落的雨珠,湿润的冷意顺着手指滑落掌心。

汴京的雨季比不得金陵,往年在金陵,烟雨楼台,亭台水榭……

眼角逐渐涨上滚烫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明窈怔怔望着夜色中婆娑摇曳的树影,一双泪眼湿润,她缓慢往后退开半步。

簌簌风声惊起一众寒鸦,风从窗口灌入。

倏地,明窈的目光顿在某处。

乌黑廊檐下,一人手执墨绿罗伞,象牙白金丝滚边圆领长袍绣着暗花纹,雨珠散落在他脚边。

“公子……”

明窈低声呢喃,泪水滑落眼角,重重砸在窗棱上。

槅扇木窗半掩,明窈顾不得关上,提裙急步冲出屋外。

雨水落在她肩上、脚上,罗袜泅湿,明窈头也不回冲过雨幕,挽着三千青丝的素簪滚落,砸碎在青石板路上。

乌黑长发垂落在腰际,明窈红着眼,穿过长廊将人紧紧抱住:“公子,我……”

罗伞轻抬,透过一双模糊眼睛,明窈忽的听见那人冷声道。

“你在唤谁?”

冰冷的雨珠逐渐褪去,明窈从梦中挣开,烛光影影绰绰。

沈烬逆着光,傲然睥睨站在书案前,那双冷冽眸子清明通透,似是一眼便能洞察人心。

“……你在唤谁?”

沈烬冷声,一字一顿,长指勾着明窈的下颌往上抬。

烛光落在他肩上,如午夜跃动的鬼火,阴森可怖。

睡意顷刻烟消云散,明窈身影僵直,那双泪眼依旧婆娑。

她侧首,半张脸倚在沈烬掌心,攥着沈烬衣袂的手指拢紧,窃窃低语,似是还未从梦中真正挣脱。

“公子,今日不练琴了……”

她以为自己还在橼香楼。

指尖的伤口方结痂,又抄了一整日的经书,明窈如今的手腕还是酸痛的。

周身排山倒海的压迫气势骤然收起,沈烬垂眸,凝望那张倚靠在自己手心的素净小脸。

视线往下。

满书案瓷青纸散落,当今皇帝崇道,若是抄经文,必得用瓷青纸泥金。

所谓泥金,乃是用上等的金箔覆上胶水,于碟中细细碾碎。

泥金比不得墨水易写,如今汴京中用不了泥金抄写经书的大有人在,可明窈这一手字却写得极好。

沈烬随意翻阅:“怎么还有《北斗经》?”

明窈茫然抬眸,长睫扫落在眼睑下。

抄经时自然不得吃酒作乐,可明窈此刻却好像吃醉了酒,眼中迷离,氤氲水雾模糊了视线。

攥着沈烬衣袂的手指并未松开半毫。

“自然是、是为公子抄的。”

秋霖脉脉,清冷透幕。

窗外芭蕉叶撑不住风吹雨打,细微的一声响后,随着秋雨落入泥泞土地中。

沈烬眸色渐沉,托着明窈的掌心逐渐往后,他漫不经心捏着明窈的后颈。

“……不怕我?”

他以为明窈知晓那些事后,会惊惧不安,会诚惶诚恐。

可是没有。

明窈只是怔怔望着沈烬,憔悴眉眼流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难过。

“我只求公子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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