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卷出窗外，带起周来财脸侧的碎发，她合拢窗户，转身到桌边坐下。
桌上有灯，形似民间常见的油灯，上有盏下有座，细看之下却大有玄机。盏里没有灯油，内侧刻着细密纹路，上方一簇不大的火苗凭空出现，看似细弱，发出的光却能把整个房间都照的纤毫毕现。
周来财从书架上取下昨日读了一半的书，刚翻了一页，门就被人叩响。
“进来吧。”
门打开，鹿见溪走进来，她年约四十，衣着华丽，脖颈间一串东珠隐蕴神光，腰间挂了个酒葫芦。她有一张天生的笑脸，看着十分可喜。
她大礼参拜，等周来财允许方站起身坐下，低着头、神色恭谨，用一种极板正的姿态开始泡茶，并不擅自开口。
她说过，琴棋书画、歌舞茶技这类东西，周来财只需要会看就可以了，能看懂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习惯别人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
她是评判者，是欣赏者，永远不必贩卖自己。
周来财合上书问她：“清州谢氏是什么？”
鹿见溪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仔细道来：“大周之前，天下属庆，庆朝治理倚重世家，这些大族绵延到现在剩下八个，清州谢氏便是其中之一。”
前庆时，谢氏便是清州王，大周改朝换代也只是让她们没了兵权，并没有彻底拔起。现在谢家在朝的便有三人，官位最高的便是谢芳。
中书舍人不是肥差，谢芳家的小公子却能骑万里挑一的名贵良驹，可见谢家豪富。
周来财听完，有些好奇：“这不该是重要的人？你从没给我讲过。”
鹿见溪不屑道：“便是世族，在您面前也是仆从。您如果喜欢那公子，当晚抬了进府都行，谢家表面哭一哭闹一闹，实际心里指不定有多欢喜。”
大周历代皇帝都在削弱世族，有的举刀反抗，死了，剩下的早就没有当初的势力，说好听点蛰伏等待时机，其实就是苟延残喘。能和她这样的人成了姻亲，那是做梦都会笑醒的。
周来财听她讲完，点头道：“谢家不重要，是因为她们在我这里不过蝼蚁。”顿了顿问，“可是你让我看世间，看百姓，她们不该才是真正的蝼蚁吗？”
这问题不好答，鹿见溪正措辞，窗户忽传来三声夜枭鸣叫。
周来财便丢开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转而问道：“怎么这么久？”
语气没有不满，而是真心好奇。这是她第一次下令取人性命，刘苹早就露出马脚，倒没有怀疑她的身份，只是觉得香山居士是靖王暗桩，所以这些日子才会百般试探。
周来财一直犹豫不决，她不习惯做决定，也没想到鹿见溪和寒宵真的等到自己命令才会动手。
鹿见溪温和道：“殿下，杀人是很容易的，一个三岁小儿也能轻松用刀取人性命，真正难的是完成杀人的目的。”
为何杀人？取利、悦己、失手还是复仇？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震慑还是藏秘？
“刘苹应该还没有把消息递出去，不然唐家早早会派人试探，既然如此，杀人后是该掩饰。伪装情杀、仇杀、意外皆可，寒宵行事偏好我不了解，您如果想知道，叫她来一问便是了。”
从鹿见溪决定她就是靖王后，她和寒宵便对她知无不言，就算是最隐秘的心思也肯托盘而出。
周来财想了想道：“便是没有把确定消息递出去，她也会告诉上峰自己的怀疑。她这一死，只会更引起唐家注意。”
鹿见溪立刻赞同：“您说的极是。不过再大的怀疑也只是怀疑，唐家的老鼠要来也只是白白丧命。”
“……如果早杀了她，其实不必闹大。”
“留她多活是您的善心，”鹿见溪双手把茶杯放到她面前，“若是您觉得早除隐患更好，下次不必犹豫便是。”
周来财低头看着碧色的茶水，慢慢饮尽后才道：
“帮我洗脸吧。”
□□由五部分组成，前额、双颊、口鼻和下颌，要模仿出人类肌肤质感是很难的，以靖王的地位实力，府内立时能用的也就一块。
材质是术士们炼成的，能经得起凑近细看，唯一的缺点是拆卸后会有轻微变形，每一次带上组成的脸和前一次不会完全一样。
为了成本考虑也该多带几天，但鹿见溪坚持不许——她的脸是要好好保养的，不能如此粗待。
净面后是保养膏体，鹿见溪以前从没做过这等伺候人的男人活计，无奈形式所迫，现在做的已经是极顺手了。
她把镜子立好，轻声说：“殿下，您可以睁眼了。”
白灵晔睁开眼睛，和镜子里的女人对视，对方比前世的她年长十岁，看起来却比那个憔悴病弱的自己要年轻美貌的多。唯一的好事是五官没变，她不必每次睁眼都看到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是的，白六娘和这个世界的靖王白灵晔长得一模一样。
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有幸转生于此？
鹿见溪也不能给出答案，白六娘……不，她已经不是容家的媳妇了，她现在有自己的名字，她叫白灵晔。
白灵晔鹅蛋脸，杏眼，直鼻，丰唇，整张脸几乎没有锋利的弧度，前世女婢夸她柔美端庄，宜室宜家，男人一定喜欢。而在这个阴阳颠倒的世界，鹿见溪只赞过她的眼睛，因为天家血脉，都会有一双灵动的杏眼。
身体强壮，生而尊贵，这张脸上没有低眉顺眼、愁苦难抑的痕迹，白灵晔自己觉得比前世美了十倍。不过鹿见溪从没专门夸过她漂亮，白灵晔渐渐明白：因为这不重要。
她看了会儿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忽然开口道：
“我从没杀过人。”
别说杀人，她在容家，连一个丫鬟都不敢骂。从来都是旁人糟践她，欺辱她，还要教她娴静忍耐，不可心怀愤懑。
时间久了，她心里就不恨了，因为恨了也只是自苦自伤，不如都觉得理所应当，日子反而可以过下去了。
她以为自己生性如此，结果才到这里两个月，被鹿见溪和寒宵捧着、教着，在她们面前当了两个月的靖王，她竟然连杀人都能说出口了。
能杀人，而且她真能掌握那玄妙之力，这意味着，她终于有能保护别人的力量了。
鹿见溪知道这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便闭口不言，垂手肃立。果然等了一会儿，白灵晔轻声道：
“我喜欢这里。”
鹿见溪差点哭了——她之前头疼的要命，宁可自己遇见个杀伐决断的人屠厉鬼，也好过面前这个纯素馅的善良好鬼。
好鬼很老实，一问什么都说，让做什么也做，可偏偏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她占的这具壳子是靖王，是天策军的靠山，是边民抵御蛮族的希望，是皇帝制衡唐家的唯一底气，还是靖王府上上下下性命的主宰。
在这个位置，她面对的是位高权重、世间最聪明奸诈、残忍冷血的一群人，她必须敢争、能争，敢斗、能斗，如此才能守。
寒宵个蠢货以为她乖顺是好事，让鹿见溪当场骂个狗血淋头：她听你的话，自然也能听别人的话；能被你吓住，外面满地靖王的敌人更是能把她吓得屁滚尿流。
光鹿见溪自己就能让她言听计从，一眼看穿这是个被人精心调教出来的软蛋，手无缚鸡之力是其次，关键是她一点心气没有，别人就算骂她打她，她也要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就这么个鬼，扔到全是虎狼的朝堂，估计御史高声说句话都会把她吓得发抖，更别提唐可铮那从平洲一路杀进金銮殿的死狐狸，估计一见面就能扒了她的皮。
她死了不要紧，天策军怎么办？兖州怎么办？皇帝怎么办？唐家要夺权，说不定还想给江山换个名字——永寿之乱才过了四年，再起战火百姓怎么办？！
靖王身上没有伤痕，只喝了一口皇后送来的酒壳子里便换了人。这只能是贼老天故意刁难，只留下个肉身。不过也幸好留下个肉身，不然巧郎难为无米之炊，鹿见溪当场就得跑。
最后她和寒宵商量过后，觉得只有让野鬼做靖王一条路可走。
要这么干，要骗过天下人，鹿见溪当时斩钉截铁地说，她们自己就得把这事当真。所以必须用最恭敬的态度，把野鬼当靖王，当成她们真正的主人。
野鬼这男人似的贱骨头是被人养出来的，从来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鹿见溪不信她们养不出一份人上人的尊贵自矜。
这都两个月了，总算是有点效果——鹿见溪想起最开始她问白灵晔喜欢什么，对方答“喜欢侍弄针线，为家里人做衣服”时候的绝望，真心为自己感到不易。
喜欢好啊，有这份喜欢，您就不是被迫，而是为自己活下去而努力。
白灵晔看了眼她的表情，道：“我已经明白菩萨为什么让我转生于此了。”
鹿见溪有些紧张。
白灵晔温柔道：“我是失了女儿才死的。是我该死，连孩子都护不住。怀了她，因为不是时候，连想吃个鸡蛋都不能，才让她六个月就出来，那么小的人，都填不满我的手……”
她轻声慢语，鹿见溪却觉得身上直冒寒气。
“所以菩萨让我来这里赎罪，这里的女儿可以昂头挺胸地活着，可以不用一生都困在内宅。而且，阿玉，他也来了。我们的女儿是注定要降生在这里的。”
阿玉，她还是没有叫习惯，对方毕竟是自己喊了十余年少爷和夫君的人，最开始白灵晔根本不敢用如此亲昵的称呼。
君是敬称，夫君在大周是婚后男子称呼女子，鹿见溪再三说这是为了她二人的性命安全，才让白六娘改了称呼。
鹿见溪只觉得欣慰，都说无欲则刚，可有的无欲是不敢有。白灵晔能有所求是最好的，而且是为了一个死人，这比她预计里为了后院那个男人要好上千百倍。
不过，白灵晔的所求并不容易。
鹿见溪道：“只怕小殿下现在来会有危险。”
局势的危险性她一直是和白灵晔照实说的，皇帝体弱，到现在都没有孩子，这可以暂时压制唐家，不至于让她们立时拥立太子反了，但坏处更多，天家一日没有后继，王朝便一日不得安稳，如果这时候靖王有了女儿，不仅唐家一定要杀了她，只怕皇帝也会多想。
更别提她不是真正的白灵晔，如果她败于唐可铮，或是被蛮族杀了，那孩子的下场……
白灵晔道：“我都明白。”然后面容肃穆，第一次主动问起：
“皇帝催了几次了？”
面圣是白灵晔成为靖王必需的一步，她迟迟不入京很可能已经让皇帝产生疑虑。所以她现在不仅要瞒天过海，更要说服皇帝信任自己。
接下来鹿见溪接下来要她做的事情，必须有皇帝无条件的支持才能成功。
“六次，昨日去的拿了陛下亲手写的信，送信的是滋兰男官，皇后亲近之人。”
“你打算怎么做？”
鹿见溪道：“下次请玉公子出面，说您要唐相亲自来请，才愿意入城。”
前庆重礼，只有贵族正室能称郎君，到了世情宽松的大周，讲究的人家里也得侧室才能这么叫。玉公子只是叫着好听，其实就是个奴隶。让这么一个人接待天使，还提出这等条件——
靖王行事，便是如此霸道嚣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