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华川集团,时间已经六点半。
郑经云从黑色轿车上迈下,不紧不慢地站定,抬头望去,矗立在面前的大厦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今晚集团紧急召开董事会,董事们被全数召集,无法出席的必须线上参会。
这场会议在半小时前已经开始。
会议室里气氛焦躁凝重。激烈的争执过后,在座的董事们明显焦头烂额,茶杯里的茶早已凉透。
坐在最前方,面色极沉的老男人,正是董事长郑越行。
满场座无虚席,仅剩他手边的坐席空空荡荡。
沉重的会议室大门突然被推开,不合时宜地打破一室死水般僵滞的空气。
董事们纷纷转过头,看向门口出现的年轻男人。
他的身段瘦削颀长,一张英俊的脸棱角分明,浅淡的瞳孔锋芒毕露,偏生几分不羁气质。
郑经云姗姗来迟,旁若无人地迈进来。忽视无数汇聚的吃惊眼神,他径自到旁边沙发坐下,随手捡起本杂志翻看。
会议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大家暗地互相使眼色,知道郑家的这个继承人,行动轨迹无法预测,做事无法无天,向来让人敢怒不敢言。
这也没办法,谁都心知肚明,郑董事长年过半百,膝下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个半路领回来的私生子。
郑越行脸色沉至谷底,阴鸷的眼色怒火直冒,猛地从坐席上站起:
“你跟我来!”
秘书忙不迭地在前面开门引路。郑经云不紧不慢地将杂志合上,随其后出了会议室。
“为什么迟到?”郑越行坐到宽阔古董桌后,接连吞下几片降压药,眼神极度阴沉。
郑经云当着他的面,点燃一根香烟,不急不缓地说道:
“路上太堵。”
“荒唐!”郑越行恨不得破口大骂,“身为一个集团的CEO,你就这样胡来!”
郑经云叼着烟,发出一声轻笑:“我明天就可以递辞呈。”
“你给我闭嘴!”郑越行气得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睛压抑着满腔怒火。
他凭靠铁腕手段行走商界几十年,向来独断专横,却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那里吃了无数瘪。
这么一个蔑视权威,不服管教的儿子,郑越行思来想去,将其全部归咎于他没能早早成家立业,于是给他安排联姻,没成想反倒把港城有头有脸的千金大小姐都得罪了个遍。
想到这,郑越行将茶盏一摔,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下午宋家的人来见我,哭着闹着要退婚,看看你给我惹出的这些麻烦!”
郑经云冷笑一声。他毫不客气,烟蒂直接按在古董红木桌上,光滑平整的檀红桌面顿时被烫出一块魆黑的焦痕:
“姓宋的要退婚,这怎么能怪我?”
几门婚事都被接二连三搅黄,郑越行的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是我郑家留不住你,还是你想学你那个……”
话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
郑经云眯着眼睛,知道对方话里有话,想提他那个同父异母,流落在外的哥哥。
只可惜,对方不仅另寻新爹,还刻意同这个亲爹对着干——今晚被迫召开的紧急董事会便是证明。
“你还有什么要说?”郑经云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动作冷淡,起身要走。
大抵是降压药开始起效,郑董事长憋下一口闷气,稍作冷静。毕竟就这么两个儿子,大的已经远走高飞,剩下的这个再怎么不争气,也是他唯一的血脉。
他的脸色有所缓和,语气仍旧强硬,不容置喙地命令:
“联姻的事板上钉钉,不是宋家也得是别人!你给我挑人出来,不论是谁,别想躲过去!”
郑经云站起来,想起方才酒店里横幅上挂着的名字,随口道:
“那就姓梁的吧。”
梁嘉英,姓梁,这一点显而易见。
同样姓梁的,还有她家里的生意,梁氏星升投资有限公司。
不过,这名字即将弃用。近几年公司的形势每况愈下,不久前梁嘉英的爸爸梁正骐找来算命大师,决意要改名。
算命大师掐指一算,梁字五行缺火缺土,实在不吉利。梁正骐便将公司由“星升”改为“火升”,并转行经营房地产生意。
现在,即将更名的“火升地产有限公司”正门处,张贴了一张裁员告示。
梁嘉英早九点准时到公司,在她看到那张醒目的告示之前,并不知道家里在裁员。
想来公司转型在近,加之上月梁正骐的几笔投资,随着股市跌宕起伏,尽数化为乌有。
这事没提前通知她,也就罢了。等她走近定睛一看,才察觉出几分端倪——
自家公司裁员,竟然把她也给裁掉了。
梁嘉英气得直冒烟。她当即按亮旁边直通大厦顶层的电梯,上去找梁正骐算账。
梁氏大厦总共三十七层,位处港城黄金商业圈的中心,青龙白虎的绝佳风水格局。楼层数也很有讲究,“三生万物,七上八下”,多一层少一层都易犯煞。
电梯门打开,梁嘉英踏进灰白意大利大理石铺就的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尊关公像,没日没夜地烧着白蒙蒙的线香。
本来公司正门口也摆着一尊像,不久前刚被上门执法的消防检查取缔了。
梁嘉英踩过明净庄严的大理石地板,双手插在利落的薄风衣里,气质极佳地在前台小姐面前站定,粲然一笑:
“我来找我爸爸。”
这话听着无比镇定,她的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腾涌无数思绪。
梁嘉英自大学还没毕业便在自家公司实习,几年下来,表面上是个副总,实际大事都由梁正骐做主。
梁家家大业大,上个世纪便是港城有名的资本巨头。虽说百年攒下来的雄厚资本还算稳固,可惜到了她这一代,人丁稀薄,只有她和堂妹两人。
家里的继承人悬而未定,她向梁正骐提过几次,希望能接任公司的CEO,并因此兢兢业业,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结果光景却这样惨淡。
更别提她那个小助理没日没夜地往她的日程表里安插相亲,还道是梁董事长吩咐的。
前台小姐挂断了内线电话,很快起身,领她前往会议室。
会议室两面皆是整片明亮的落地玻璃,视野开阔,金色的日光从外面照进去,灿烂得刺眼。
梁嘉英在门口站定,并不着急进去。她的视线掠过偌大的会议桌,上面铺陈着几份港城未婚配适龄男青年的信息。
里面梁爸爸正伏案算着八字,态度勤勤恳恳,比看公司报表还上心。
旁边秘书躬身小声询问:
“梁小姐来了,她一定是看了裁员公告很生气。”
梁爸爸头也不抬,将手边茶杯一摔嫌他多话,不耐烦地嘟囔:“我自然知道她很努力,可一个女孩子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嘛,整天搞这些名堂,真是浪费我花大价钱培养她!”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近乎怨怼的:
“况且你也知道,她给我们梁家带来多少灾难,最好早些……”
梁嘉英推开门,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话。
梁爸爸感到一阵凉飕飕的风,眯起眼逆着光往外看,看到一道纤长身影伫立在门边,五官表情难以看清。
他很快调整姿态,半笑不笑地绷起脸,摆出一副严肃口吻教训她:
“让你相亲你不去,放着正经事不做,天天往我这里跑做什么?”
“裁员的事无需再议,家里光景不好,这你也应该理解……何况爸爸是为你好,总不会害你嘛!”
梁嘉英稳定心神,已然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说:
“爸爸,我早说过,转行房地产,根本行不通。”
梁嘉英觉得房地产生意毕竟是淌浑水,轻易蹚不得。梁家有钱无势,鲜少结识权力中心的核心角色,难以企及顶上的几大家族,根本无法从中分一杯羹。
梁正骐有些烦躁:
“我当然知道转型很难,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么?公司财报一年比一年难看,要是你哥哥还在的话……”
这话却戛然而止,室内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窗外云层遮住刺眼的日光,降下一层浓重的暗色。梁嘉英冷眼看着梁正骐,知道这向来是个禁忌话题。
当年哥哥梁云升去世后,公司无人能挑大梁。是她试图担起这份责任,中断了学业和规划,义无反顾地走上哥哥过去的路。
从商校毕业后,梁正骐仍觉得她资历太浅。于是她又搁置了出国深造的机会,改在公司里实习,以为这样他会满意。
一晃数年过去,她不顾往事,只管向前看,全部身心投进这份事业,只为证明自己担得起重任。可无数份业绩摆在他面前,却从未得到过他只字肯定,只换来了没完没了荒唐的相亲。
她深吸了口气,内心剧烈翻涌,隐隐的愤怒:
“你把我裁掉,公司又该交给谁管?”
梁正骐没有回答。他收敛起失控的情绪,摆了摆手,叫外面的秘书倒杯咖啡过来。
“爸爸,我说过,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
梁嘉英知道他根本没在听。梁正骐已经头也不抬,继续算起刚刚的八字,表情沉湎在怀念的伤感中。
这简直是鸡同鸭讲。
梁嘉英感到可笑。
辛勤努力至今,她自认有所成长,成就亦是有目共睹。而为了坚持这份事业,她放弃了太多。这一切看在梁正骐眼里,竟还不及嫁个好人家重要。
过去从他那里得来种种否定,她总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多,直到今日才认清:
无论她做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满意。
自己这一腔热血,全然错付了地方。
秘书这时端着咖啡从外面进来,俯身过去,小声压在梁正骐耳边说:
“华川集团的郑董事长打来电话。”
梁正骐猛地抬起头:“郑家?!”
他惊诧莫名,瞠着眼睛问:“郑家能找我们做什么?”
秘书摇头表示不知。
“我这就来。”梁正骐急急忙忙从桌前站起,差点将咖啡杯打翻。手忙脚乱之余,不忘板起脸催促她:“你下周去相亲,我已经交代给你助理,这回不准再失约!”
“当然没有问题。”
梁嘉英佯装懂事地点头。
她表面微笑着答应,实际内心想的却是:
让什么狗屁继承人见鬼去吧。
她要逃跑,远离这个家,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