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是幻月国一年一度的春播节。
据说在这一天,天帝会带领皇族与官员,向日神和云神献上虔诚的祭拜,祈求风调雨顺,粮作丰收。
吕氏舍主亦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前往庄园进行祭祀。奴头提前将祭祀仪式的安排告知了众人,令舍奴高兴的是他们将领到舍主的赐粮。
这赐粮就如同一颗定心丸,能让舍奴们撑到夏收时节。
清晨,吕溪悦蹲在溪边洗漱,瘦弱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面色苍白,双颊凹陷,眼睛显得格外大。
“唉!”
她长叹一声,看着垂地的乱发,有些烦躁。律法规定舍奴必须披发过肩,但披散的长发很不方便,她拿起脚下的柴刀,将长发削短至肩膀稍下的位置,顿感清爽许多。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抽气声。
吕溪悦转头看去,只见小花一家站在小路上。
小花双手捂嘴,而亮叔和亮婶则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在亮婶眼中还闪过一丝嫌憎。
吕溪悦本想和他们打招呼,但亮婶拉着小花急急走开了。
祭祀场地在耕田中心的晒场,晒场上已架起旗台,一根高高的旗杆立在台上。
吕溪悦站在人群后,学着周围的人埋头等待。
半个时辰后,远处传来锣鼓的声音。
奴头连挥两鞭,长鞭落地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他高声呼唱:“舍主到,跪!”
吕溪悦随着众人跪下,眼角余光瞥见一群人从田间小路过来,其中还有一顶轿子。
锣声来到旗台处,一男子高呼:“舍主到,礼!”
舍奴们整齐地磕地三下。
男子继续高呼:“挂旗!”
话落,舍奴们伏下上身,贴在地上。
吕溪悦很好奇这位吕氏舍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在小溪的记忆里,她从没见过舍主的样貌。
小溪生在这片山谷,更没见过谷外的世界,她只知道自己一家是青洲吕氏舍人的奴隶。而吕氏不仅拥有这片山谷的田地,还有蚕山和布坊,布坊里织出来的布是她这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
一会儿后,男子高唱:“起旗!”
山风呼啸,穿过山谷,拂向田野,吕溪悦能听见布帛抖动的声响。
突然,一阵脆裂声划破空气,紧随其后的是众人的惊呼。
吕溪悦微微抬头,只见碗口粗的木杆砸在几个舍奴身上,明黄色的绸布大旗缠在旗架间。
被砸中的舍奴吃痛出声,立刻迎来几名布衣男子的鞭笞。
旗台下方,一位长须男人尤为引人注目,他穿着暗纹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绣工精美的棉带,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八字胡的布衣男子趋步上前,回答道:“舍主,此等之事从未发生过。祭旗落台是为不祥,邪风折杆必为警示,定有奴不敬!”
吕朝辉一甩袍袖,冷哼一声:“查!”
八字胡带领几名随行的奴婆走向舍奴。
一个奴婆走到吕溪悦身边,目光如刀般在她后背来回打量,冷冷地说:“你割了头发?站起来!”
吕溪悦只能站起身,低垂着头,身体僵硬地忍受着奴婆在她后背比画着。
地旷风大,旗杆被风吹断并非稀奇之事,但在幻月国祭祀用的旗杆断了即被视为不祥之兆。随行人员必须在舍奴身上找出原因,否则难道会是那些布衣奴婆,抑或是舍主对天不敬吗?
吕溪悦心跳加速,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只替罪羊?
一直伏在地上的奴头早没有往日的威风,他匆匆爬到旗台下,不停地磕头,口中哀求道:“舍主开恩啊!旗台下有备用的旗杆,可供替换。”
八字胡也急忙劝道:“舍主,祭祀大事,耽误不得!”
吕朝辉闻言,点头同意。
八字胡一脚踹在奴头身上,怒喝:“还不快去!误了吉时,就把你们送去狱人岛。”
奴头眦目圆瞪,颤巍巍地起身,吆喝几个舍奴,一同重新竖起旗杆。
一直沉默的舍令吕小云唤来奴婆取下架子上的祭旗。其中一个奴婆面色大变,靠近吕小云耳语了一句。
吕小云:“展开祭旗。”
四个奴婆各执一角,将整面祭旗缓缓展开,旗布正中的云中红日破了一个口子,把红日一分为二。
八字胡凑近一看,眼珠一转。
须臾,他抬首看向吕朝辉,面色凝重,声音略显颤抖:“舍主,此旗破,实为大凶之兆。”
吕朝辉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祭旗破了如何祭祀,他目光凌厉地扫过一众舍奴,眉头紧皱,眼神最终落在那个割了发的舍奴身上。难道是她?
而吕溪悦心中则是慌乱不已,旗杆断了还有备用的,可如此贵重的绸旗也有备份吗?这么大的绸布,如果按照传统的手工工艺流程来织造,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更何况绸布上还有精美的绣花。她现在既没有绣绷,也没有丝线,该如何去修复破洞呢?
这时,一个奴婆突然揪住了一个舍奴的头发,怒气冲冲地斥责:“你这个贱奴!你竟敢戴花!”
被揪住的舍奴痛苦地哀鸣着,眼泪成珠滴落下脸庞,她张大嘴却不敢出声反驳,看向一旁的眼神里写满了诀别。
吕溪悦记得她叫小绿,比自己年长两岁,是一个活泼的姑娘,和舍奴阿木情投意合。
几名布衣男子将小绿拖到旗台下,二话不说便挥鞭猛抽。小绿的身体在鞭打下剧烈颤动着,血迹斑斑的背部暴露在空气中。
奴婆冷笑一声,将一个草编的小花环狠狠地扔在地上,轻蔑地啐了一口,低头禀告:“舍主,这贱奴竟将花环束于发中,幸被老奴识破。”
吕朝辉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舍奴,抬起衣袖遮住口鼻。他闷声问道:“舍奴簪花,按死罪论处。谁做的?”
小绿紧咬牙关,断断续续地说:“是奴……奴做的!”
“胆敢包庇他奴,若是日神降罪,你们都得死!”八字胡看了眼奴群,在一旁威胁道:“是不是你情郎送的?”
“不……不是!”小绿猛地抬起头,嘴角溢出一股鲜血,呛得她咳嗽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辩解着:“是……奴……”
“嗤!”吕小云抚着胸前的发辫,冷冷地说道:“这个花环不过拇指粗细,管首可以编一个试试看。”
八字胡吕平海是吕朝晖的得力手下,被赐管首一职,负责管理吕氏氏族的杂务,而他最恨的人便是吕小云,一个舍奴被抬了籍,竟然混到了舍令一职,管理着布坊的事务,且她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屡次与他作对。偏她精于织布,尤得舍主夫人青眼,更令他妒忌不已。
吕朝晖抬起另一只手,打断了二人的争执,没必要为了一个低贱的舍奴,让两个手下产生嫌隙。
吕平海吩咐布衣将小绿绑起来,又大声宣布:“今岁赐粮全无,口粮减半!”
他们没有粮食,该如何生存下去呢?舍奴们纷纷哀求着,连奴头也祈求道:“求舍主开恩,多给些口粮,舍奴们饿死了,就无法为您耕地了。”
吕海平拨弄着胡须,阴笑道:“狱人岛上的罪奴多得是!他们巴不得来庄园里耕地。”
就在这时,阿木挣脱了阿爸的拉扯,冲出人群,扑在伤痕累累的小绿身上,紧紧地抱住她,他哭喊着:“花环是奴做的,你们放过小绿吧!”
吕平海得意洋洋地向吕小云一瞥,背着手问向阿木:“真是你做的?”
阿木深知难逃一死,索性大声回答:“今早奴摘了两朵春日醉,做成了一个花环,在来的路上送给了小绿。”他的声音坚定而果敢,似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周围一片低泣,为亲人哭,为朋友哭,为生计哭,更为无力摆脱的命运而哭。
吕溪悦握紧的双拳松了松,冲动地抬起头,直视着吕朝晖,脱口而出:“且慢!若祭旗能补好呢?”
“大胆!”吕平海跳起来,指着吕溪悦骂道:“竟敢私窥舍主!给我拿下!”
几个布衣男子冲向吕溪悦,她急忙高呼:“唯有修复祭旗,才能继续祭祀,否则会惹怒日神,对舍主不利!”
吕平海冷嘲道:“伶牙俐齿!就凭你?你知道丝绸怎么织吗?你知道什么是挑丝配色吗?你以为丝绣就像你身上的粗麻,缝几针麻线就完了?”
看着吕平海那跳梁小丑般的模样,吕溪悦竟慢慢平静下来,想当初她整顿杂志社的时候,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外界都尊称她为“魔力主编”,可被她整顿过的人还送了她一个外号——“钢妹子”。
她被布衣男子按住,只得大声言:“如若我不能补好,任凭舍主处置!”
我?好个大胆的贱奴,竟敢在他面前一口一个“我”字。吕朝晖半眯起双眼,唇边泛起一抹冷笑,打量着吕溪悦,这小奴倒有几分骨气,今日便让这些贱奴们认清自己的本分:“让她补!”
吕小云一听,急忙劝阻:“一个贱奴怎会修补丝绣?贱奴,你私窥舍人在先,又口出狂言,去奴头那里领三十鞭子,快快闭嘴!”
“舍主下令,你敢多言?”吕平海摆手示意布衣男子放开吕溪悦,他倒要看看这个舍奴怎么应对。你吕小云想保住贱奴的命,他偏要让贱奴死在吕小云面前。
吕溪悦跪在地上,问道:“若祭旗修补完好,日神显灵,舍主可否饶小绿他们一死?”
“日神显灵?”吕朝晖哈哈大笑两声,瞬间黑下脸来:“你先补好祭旗再说吧。”
“就是!”吕平海在一旁赔笑道:“一个卑贱的奴仆,也想让日神显灵?真是天大的笑话。”
周围的布衣男子和奴婆们也纷纷嘲笑起来,唯有吕小云双眉紧皱,面露忧色。
吕溪悦淡然一笑,洒脱道:“我坚信,日神有灵,自会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