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路而已(1 / 1)

夜色暗淡,燕国户部尚书府的后院里一片寂静,偶闻几阵短促的马打响鼻声,夹杂着少女清浅的抽噎声。

“小……小姐……您一定要走吗?””青衣侍女含泪望着身前女子,嗓音带着明显哭腔。

朦胧月色下,李婉身着束腰黑衣,勾勒出女子不盈一握的细腰,一头乌黑青丝高高束起,那张清丽面庞上,不失英气的黛眉微蹙,睫羽凝着露珠,仿佛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看着侍女哭得梨花带雨,她握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忿忿道:“不走还能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嫁给那个风流成性的草包吗?都怪那皇帝老儿,没事瞎点什么鸳鸯谱,都是因为他,我才如此狼狈。”

说罢,她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包袱,背在身前,然后翻身上马,发尾在空中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干净又利落。

侍女忙上前一步,低声哀求道:“小姐,您能不能把奴婢也带上,奴婢想继续服侍小姐。”

李婉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便被理智覆盖。

她不想嫁给那个风流纨绔的柳小侯爷,为了退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都试过了,但都没用,只能出此下策。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尚书府,前路怎样,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又何必连累旁人呢。

李婉回头望向李府巍峨的碧瓦朱檐,轻声道:“绿芜,听话。你先乖乖待在府里,我答应你,待我出了长安城,在江陵城安顿下来了以后便接你过去,好不好。”

闻言,绿芜默默垂下了头。

她知道小姐只是在安慰她。尚书府平日里守卫森严,后院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要不是因为今夜有贵客到访,府里的侍卫多数被拨去了前厅,她们连靠近马厩的机会都没有。

今夜,或许是仅有的机会了。

绿芜抬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瞧见回廊处,有一个马奴正打着灯笼往此处赶来。

“小姐,快走,有人来了。”她慌忙拭泪,转身打开后院门闩。

李婉闻言便不再迟疑,缰绳一勒,两腿猛地一夹马肚,身下的马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

成功甩开了门口的两个侍卫后,她这一路也算顺畅。

除了——

“NND,是哪个龟孙儿敢在长安街上纵马,找死啊!”

“诶诶诶,俺的西瓜——”

“死鬼别收拾了,赶紧给老娘报官去!”

……

时不时有些不和谐的声音疾驰而过。

李婉掏了掏耳朵,心想她这也是没办法了不是吗。

然而高兴不过三秒,一回头,她就瞧见了李府的人马在百米外穷追不舍。

该死,竟然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李婉只觉得此刻活像有人在往她脸上呼呼甩着巴掌,鼻腔里还充盈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涩得发酸。

越是靠近城门人烟越是稀少,周围的光线也暗淡了许多,不像先前灯火如昼的长安大街。

突然,二更天的梆子声颤悠悠得随风荡漾开来。

李婉秀挺的眉毛微微蹙起,那双原本在黑夜中澄澈清亮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了尘埃。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了。

熟悉的黑暗里,李婉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才六岁的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夜里不能视物时,还以为自己瞎了,吓得哇哇大哭。

记忆里是娘亲温暖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

“婉娘乖,不怕了。”可惜那样柔软的声音,她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后来,爹找的赤脚大夫说她这病症叫雀盲,一到夜里或者昏暗的环境就会视物不清,有光便会恢复如常,是打娘胎里就有的病,药石无医。

她那时还在庆幸,只要不是真的瞎了就好,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和瞎了并没有什么区别。

李婉无神的双眸睁得大大的,俯下身紧紧抱住了马的脖子,无助得像只被搁浅的鱼。

下一秒。

一辆马车带着光亮映入李婉的眼帘,像是月亮一般,瞬间衬着她的瞳孔如琉璃般璀璨。

她的视线开始恢复清明。

呼吸间,马车就近在咫尺。

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李婉便做出了决定。

她从马背上翻落,侧身向着马车内滚去。

嘶——好疼。

落地后,李婉揉了揉右臂,心想她以后再也不要轻易跳马了。

马车内氤氲着一股雨后青竹的味道,冲淡了她鼻腔的血腥味。

“……嗯?”男人的音色如玉石般清润。

李婉循着声源望去。

只见他眉目疏淡,端坐在榻上,玉冠束发,身着白色布衣却不掩清雅风致,膝上铺开一卷书,只是此刻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书卷上。

两人的视线对上。

男人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一双清澈柔和的眼眸,只是轻轻浅浅地将她这个不速之客打量着。

李婉快速地收回了眼,内心镇定无比,如果忽略她那微微发烫的耳尖的话。

绝色美人啊,李婉舔了舔唇。

可是她记得娘曾经说过,不要相信男人。男人的皮囊是会骗人的,越美丽的人就越是恶毒。她可不能被他的表象迷惑了。

这时,车窗外密集的马蹄声打断了李婉的思绪。

她立马倾身上前,反手抽出袖刀,“唰”得一下,抵在他洁白如玉的脖子上。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的姿势不太舒服,于是将右臂环过他的脖子,改为从背后挟持,“帮我摆脱他们,不然——”她拖长了尾音,将匕首往里送了送。

男人被迫仰起头颅,他忍着耳畔的微痒,垂眸看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形质小巧而精美。

刀刃在烛光下泛着森森寒光,木质刀柄上镶嵌着上等的玛瑙,细看柄尾处还雕刻了一个不起眼的“李”字。

这等做工的利器普通人家绝对不可能有,而长安的李氏大户便只有如今的户部尚书李淮,若他猜得没错,眼前的这位应该就是李尚书唯一的女儿,李婉了。

“好。”

思索片刻后,他又重新拿起书卷,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页,轻轻地翻过。

这么淡定……

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看他,李婉纳闷了。

她长得这么不像坏人吗?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有心情看书?

平生第一次,她对自己长安小霸王的称号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李婉正想说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住,她不自觉地向前倾倒,唇上传来一丝柔软又温热的触感,

稳住身子后,她定定地望着男人耳后三寸处的脖颈。

那处皮肤原本皎洁无暇,此刻正突兀地挂着一抹胭红的口脂。

霎时间,李婉整张脸红得像是滴了血。

她表情呆滞,恍惚中没有听清男人和府兵的交谈。

直到一群凌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她才回过了神。

不行不行,这也太暧昧了。

李婉低头,伸手向衣襟内探去,却摸了个空。

是了,她才想起来此刻自己穿的是夜行衣,并没有携带手帕,而身上的包袱也在匆忙之中不

知道掉在哪个旮旯了。

那她只好——

“呸。”李婉向手心吐了口唾沫,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

邪恶的大掌伸向那谪仙般的人儿。

终于,男人波澜不惊的面孔出现了一丝裂痕。

刀架脖子他忍了,但口水糊身这事他忍不了。

于是伸手握住了李婉那只不安分的手,他轻启薄唇,“作甚?”

李婉轻挣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指了指他的耳后,讷讷道:“脏了。”

她才不是要乘人之危。

才不是。

闻言,男人松开了她的手腕,食指蜷曲,轻轻地擦拭脖颈。

他嘴上虽说着无事,心里却琢磨不定,不禁怀疑自己的先前的判断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眼前的女子毫无一丝闺秀之仪,虽说他之前听闻李氏嫡女肖似她母亲,护国将军李怀姜,不爱红装爱武装。

但李怀姜是名副其实的巾帼英雄,七年前在与南坞国的战争中拼死战至最后一刻,世人敬重她。

没想到其女竟是这般……

粗鄙。

李婉偷偷看他蜷起的眉头,不禁感慨怎么有人皱眉也那么好看。

她轻触自己红扑扑的脸颊。

呼,温度终于降下来一点了。

其实她心里一直有句话,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憋啊憋,憋到脸颊的温度貌似又要回升时,她终于没忍住,说出了那句经典的狗血台词:

“你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沉默不语,他先是垂头扫了一眼自己颈间的匕首,然后转头静静地凝视她,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莫不是个白痴吧。

李婉尴尬一笑,连忙收刀入袖。

突然,她猛地一拍脑袋,哎呀,差点忘了正事。

她起身撩起车帘,伸手拍了拍前方存在感甚是稀薄的车夫,“大哥,麻烦改道长乐东门。”

车夫闻言勒紧了缰绳,待马车缓缓停下后,他转过头略带迟疑地望向帘内的主子。

先前主子被挟持,他不敢轻举妄动,便继续驾马前进,但现在这姑娘要去的方向和主子正好相反。

男人从书中抬头,悠悠开口道:“这个时辰东门已经落锁,姑娘若是要出城,便只能去西门。”说罢,他暗暗向车夫使了个眼色。

东门子时才落锁,而现在才亥时。

车夫瞳孔一缩,顿时心下了然。

“好。”李婉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怀疑,“那就去西门。”

大不了出城门以后,再绕路去江陵,总之,先出城再说,她心想。

车轱辘继续转动。

李婉放下帘子,回到他的身侧,然后单手支着下巴,歪头瞧他。

她心情好,这时候眉眼都含笑,眸子亮晶晶的,“多谢提醒。方才是我唐突了。”

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道:“顺路而已,姑娘不必言谢。”

“对了,还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呢。”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就好像在问今天吃了什么一样随意。

“……”

男人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沉默了片刻后,他还是回答了,“沈挽月,我的名字。”

随后,他又补充道:“我的年纪应当比你大一些。”

李婉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搔了搔头,皱眉想了半晌还是想不起来,便作罢。

“那我就叫你沈大哥吧。”

瞧他没有反驳,李婉就当他默认了,“沈大哥,你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要出城吗?”

沈挽月翻书的指尖一顿,“姑娘这话说的,我若好奇,你便会说吗?”

“不会。”李婉当机立断。

好有道理,她竟无法反驳。

良久,又是一阵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李婉秉持着我不入地域谁入地域的奉献精神,主动打破僵局。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沈大哥是教书先生吗?”

沈挽月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闪过一丝讶异,“为何这么问?”

虽说他告知李婉的并不是自己的名而是字,但见她先前反应,应当没认出自己是谁才是。

一看他的反应,李婉便觉得自己猜对了。

她嘿嘿一笑,指着书页某处,一字一句道:“师、首、角、或。”

然后她又故作高深般摇头晃脑,“这里面有个‘师’字,我想,沈大哥你又那么爱看书,不是学生就是先生。”说罢李婉骄傲得将下巴一扬,坐等夸奖。

如果她有尾巴,此时想必已经晃来晃去了。

沈挽月看向她所指之处,上面赫然写着“师道解惑”。四个字就念对了两个,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他扶额无奈,“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个教书先生。”说罢便不再搭理她。

李婉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她轻嗅鼻子,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难不成是之前马车骤停的时候,她的匕首不小心擦到了沈挽月?

李婉立马掰过他的脑袋,仔细打量着他的脖子。

男人颈间皮肤细腻完好,没有丝毫破损之处。

沈挽月不解,“你又要作甚?”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话音刚落,李婉感觉到下腹涌来一股热流,伴随着阵阵隐痛。

指尖颤抖着捂住肚子,她僵硬地低下了头。

沈挽月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她的黑衣尚且看不出什么,但身下不知何时枕到的白色衣摆此时却被血污渗透,层层晕染开来。

像是被惊吓到一般,李婉“噌”得一下猛然起身,然后茫然地望向他。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活这么大,头一次在有好感的男人面前这么丢脸,李婉委屈得想哭。

“啪嗒——”一滴热泪滴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沈挽月咳了一声,“无事,我看不见,你……喝点茶水吧。”说着便将茶盏递给她。

李婉闻言并没有伸手去接,反倒是哭得更凶了,心想他这安慰她的谎言也太拙劣了。

这时,车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公子,到了。”

沈挽月闻言面露难色。

李婉一听心中雀跃不已,立马挺直了身子,且退且抱拳。行至车帘处,她反手一撩,隔着帘子与他道别,“多谢,你我便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粗粝的怒喝在她耳畔炸开,“孽障,你要和谁就此别过?”

李婉梗着脖子机械地转过头。

她看见了父亲大人阴沉的脸。

微风带起了李府大门前的灯笼,红彤彤的灯影摇晃,衬着他脸上的沟壑格外可怖。

哦豁,完蛋。

李婉眼眶中的泪水顿时尴尬得不上不下。

随后,一股无名邪火自她胸口升腾而起。

娘说得没错,男人果然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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