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十六岁那年,我买下了人生的第一处房产,是位于根岸线西侧的一间公寓。两室一厅,并不算大,但容纳两个人刚刚好。

起初我并没有什么买房的概念。从前漂泊不定,桥洞和大街都是习以为常的栖身之地,总归我和治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孤苦无依。后来加入□□,我不是在诊所就是在总部大楼,成为了日本无数社畜中的一个,买房更成了天方夜谭。

如果不是治,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去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或者说,一个家。

它应该很明亮,阳台上摆着几盆很好养活的花草,大概是多肉,我不知道。还有几件衣服,挂在晾衣架上,黑的,白的,滴着很好闻的皂香,在地上拖出一点摇晃的影子。每天清晨,新鲜的空气就会从窗户灌进来,就像要吹鼓一个气球,而我无所谓赖不赖床,他也一样。书房要朝西,这样夕阳就会照进来,盖在治的身上,他总喜欢在日落的时候思考问题。至于其它时候,他可以待在客厅,沙发上,毛毯里,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行,只要他喜欢。远处传来模糊的钟声,于是夜幕低垂。

他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而无所谓有没有我。

理想很美好,但想在横滨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买房还是不容易的,即便你是一名黑手党。

所以,在拥有那间理想小屋之前,我还是和治挤在那个废物处理厂的集装箱里。即便我有心把那个铁格子弄得温馨一点,却总败北于自己的手残,别笑,瞄准目标可比折一朵纸花容易多了。

当我再一次为那不受控制的折纸抓狂时,治一边嘲笑着我可怜的动手能力,一边抢过我手中皱成一团的废物。灵巧纤细的手指像是仙女教母的魔法棒,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折痕都变成了花瓣的褶皱。一朵朵精巧的纸玫瑰在他的指尖绽放,然后被扔回我的怀里。

回忆到这儿我不禁想到,或许这世上的一切难题对治来说都像折纸一样简单。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大多数人需要经过无数纷杂的步骤后才能得到的结果,于是努力对他而言如同空物。人类需要依靠与他人的联系和自我价值的实现来获得生存的意义,他在洞悉一切的同时,也失去了对一切的期盼与追求。

一个人如果对世界毫无指望,那么生命对他来讲不过就是一场被拉长的窒息。

除了死亡。

未知的、苍白的、平等的、绝对无法转圜的死亡。

言归正传,这些纸玫瑰全部被我装进了花瓶,摆放在我的床头,直到我返乡前夕,它们仍旧陪伴在我身边。毕竟这是我此后的人生中,少有的可以被拿来怀念的回忆,尽管它早已褪色,也从不曾芬芳。

这年春天,发生了一场包括□□在内的数个□□组织之间的大规模斗争。这场斗争几乎席卷了整个关东地区,造成了难以计数的伤亡,最终奠定了□□在横滨众多组织中的领导地位。我翻阅过后来的档案,是这样记载的:

“这是横滨黑手党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88天,所有组织都被卷入这场声势浩大的血雨腥风之中——龙头抗争。”

虽然这是一个对于□□来说极具历史意义的转折点,但对于当时幸存下来的我来说,这场动乱仅仅意味着两件事:一、治被提拔成了准干部;二、治认识了两个朋友,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在治跟我提起他们之前,我从未听说过组织里有这两号人。他们三人经常在一家名为“Lupin”的酒吧举杯畅饮,虽然我从未参与,但也能在听着治说到“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两个家伙啊”的时候,感受到三人独特深厚的情谊。

当然,我在私下里偷偷观察过那两个人。

织田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一头褚红色的短发。他收养了几个龙头抗争中的遗孤,在□□工作赚到的那点微薄的工资,都被拿去供养那些小孩。我没有同他接触过,但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很安稳的气息,那是一种对当下、未来乃至自己的余生没有丝毫迷茫的人才会拥有的,安稳得如同深海的平静。至于坂口安吾,我在报账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是一个细致谨慎的人,或许也富有同情心。听治说,他为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员写了各自的人生记录。时代的灰尘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战争之下,所谓的伤亡也成了一串扁平的数字,而他的记录让每一个名字活成一个人。

如果能有机会,我想,我也会和治一样喜欢他们。

公司更进一步,我们这些打工人的待遇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在我的兢兢业业之下,总算凑齐了房子的首付。然后我拜托组织里的同事帮忙办了贷款,一口气签完了房契。黑手党的生活并没有各类文娱作品中展现的那么肆意潇洒,仿佛能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真实的□□只有必须随叫随到的电话和报销不完的账单。哦,现在还多了房贷。

话是这么说,但交房的那一天我依旧高兴得拉着治去酒吧喝了个痛快。很显然,我的酒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指着酒单乱七八糟点了一堆,不分清红啤白灌下去,没一会儿意识就模糊了。即使我极力回想,也只能模糊地记起自己在治面前手舞足蹈、胡说八道的糗样。

但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

那是一个,我和治一起生活的梦。

跟我买房时的想象一样,明亮的房间,平凡的日常。昼夜交替,四季轮转,时间乘风越过海岸,一不留神就过完了一生。

可惜梦境没有结局。

六月初的时候,我被森先生叫去单独谈了话。内容并不复杂,就是想把我派到国外去几年。按他的话说,是因为先前的龙头抗争,导致□□在国外的势力有松动,需要一个中央人员整治一下。

听起来很合理,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司还有境外业务。

我是不想去的。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拿到房子,最近一直在为装修的事情东奔西走,平常还要处理□□的事务,我恨不得把自己有丝分裂了,哪儿来的闲心出差。

像是看清了我内心所想,森先生在我开口前就先笑道,

“没事,不用有负担,如果不想去的话,我还可以选派其他人手。”

“那我……”

“不过,小津轻,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哦。”

“……”

“嗯?小津轻是在心里骂我吗?”

是啊,听得开心吗?

“不,怎么会呢。”

“那就好。你回去准备一下吧,不过不用着急,那边也需要时间发酵一下……说起来,你和太宰君都是在这个月过生日吧,那就等你们一起庆祝之后,再出发也不迟。”

“是,谢谢森先生。”

“应该的。”

离开的时候,森先生坐在椅子上,支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蓦然回忆起初次见到这个男人时的场景,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如同一团在粘稠窒闷的迷雾中盘踞的毒蛇。被他注视的瞬间,我仿佛感受到脚踝上蛇鳞摩挲过去的冰凉,他笑着伸出手拍拍我的头,

“老师身边的这个孩子还真是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温热的蛇信在我的颈边轻扫,攀附在我脆弱的脊梁。

我强压从心底向外翻腾的颤栗,低下了头,

“……津轻。”

“很奇妙的名字。”

蛇首慢慢退回雾中,只留下那双浓郁的紫色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如临深渊的夜。

我轻合上门,缓步离开,不去看脚下的阴影,爬满秾艳的蛇。

生活被工作塞满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随着最后一块墙布铺贴完成,治的生日如约而至。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自从月初森先生找我谈话过后,将近半月的时间我都没有遇到过治。虽然我总是会从不同的同事口中听闻他的一件接着一件的“光辉事迹”。

六月十九日,梅雨季节难得的晴天。

这天傍晚,我在治最常去的那条河将他打捞上岸。外套滴滴答答,不堪重负地留下一路的脚印。我牵起他的衣袖,如同握住了一段清凉的水湾,我揩拭他的头发,像在清洗一团柔软的海藻。绵密细腻的触感在我指间缠绕,我意识到我正在拥抱一片云。他如此干净,让我想起鸟儿倒映天空的眼睛,或者一朵带露的花。

可人怎么能拥抱住云?我不知道。

我只能将脸埋进其中,任由呼吸被雨水打湿。

慢慢地,我被剥离,慢慢地,我在上升,或是下沉。

一切都变得好沉重,氧气从嘴唇偷渡,维系着我的生命。

我想我大概在漂浮,因为灵魂她不停地在冲撞身体的边缘,叫嚣着放纵与自由。枯叶在我的头顶凋零,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转瞬即逝的晖光,却一脚跌入另一个梦境。

洁白的云承托住我的重量,我的欲望在仲夏夜滑入舞池。

转啊转,转啊转。

是花瓣,是光影,是昼夜,是岁月。

蝉鸣欺骗了听觉,只有四肢被无限放大。

此刻我能变成一只飞鸟。

掌心传来黏腻的湿漉,乘着晚风,我奋力张开翅膀,终于抵达云层山巅。海水倒灌,山洪倾倒,一场苦咸的雨倾盆而下。

于是我从天际坠落,热量翻腾,从心脏灼烧到指尖。

星火在我的眼前散落,飘去了远方。

噗通(扑通)——

我坠入重逢时那片遥远黑暗的海,耳边气泡旋转破碎。干涩的眼眶涌出泪水,被浸湿的视线里汇聚出那张清晰纤柔的脸。

此刻他在我的世界之上。

人怎么能拥抱住云?

我不知道。

我迫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

在我想要发声的前瞬,治伸出食指轻轻抵住我的嘴唇。我不由屏息,绚烂的光芒一下点亮他的侧脸,接着,我听到了烟花绽放的声响。

怦——怦怦——

“……是烟花。”

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浮现出我胡言乱语的糗样,还有依稀能听清的“烟花啊烟花”这样意义不明的呓语。

“生日快乐。”

他将脸放进我的颈窝,叹息一般地呼唤道,

“津轻……”

这个声音疲惫冰冷如幽灵,而这个怀抱柔软温暖像春天。

我想我不再需要答案了。

我的云已经降落。

最新小说: 米忽悠【从盘点主角的屑开始】 流浪吧!蓝星人 快穿之我与女配共战袍 我刷的视频在古代爆红 天降奇缘 相识相爱 宝可梦:我是侦探,不是老六啊喂 穿越异世之修仙 穿成乡野弃妇,空间在手怕个啥? 盗墓之我是胡八一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