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平稳地行驶中，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午十一点。
库尔希娅戳了戳睡得正酣的女儿，洛兰茉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其他三人已经离开，就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牵着母亲一起下车了。
车子此时停在汇野大楼外的一个专用停车位上，众人下了车，洛兰茉莉随意扫了一眼，问道，“妮妮呢？”
“妮妮说快到了……诶，来了。”
库尔图娅嫣然一笑，一双似水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骑着自行车而来的翩翩少女。
一头浅金色的波浪卷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不施粉黛的精致小脸红扑扑的，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
这种健康的、如焰火般炽热的朝气，可能会出现在民国时期大学校园的香樟树下，可能会出现在摩登时代都市街头的梧桐树旁，唯一不该出现在……末世这个地方。
“抱歉，我来晚了。”库尔妮妮停下自行车，歉意的笑容先是望向自己的母亲，随后转向洛兰茉莉，“茉莉姐姐，今天也要去汇野大厦吗？”
汇野大厦是凌江市最大的一个供销大厦，里面包含了一年四季几乎所有的生存物资。而大厦最热闹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极夜来临的前几天，抢购物资的人会把商场的每个楼层都挤满。
不过洛兰茉莉一家并不需要如此，汇野大厦本就是库尔家族的产业，而家里古堡囤积的物资也能满足一家人三年不出外的需求。
作为汇野大厦的老板，洛兰茉莉在顶层专门留出一层八百平的空间，里面栽满了各种各样的稀有花木，堪称空中花园。
但。
“不了，今天去公园。”
洛兰茉莉所说的公园，是大厦不远处一片用能源罩隔离出的空地——汇野公园。
里面同样栽种了不少名贵花木，还有湖泊草坪和健身器具，只不过和专属于洛兰茉莉的空中花园不同，那里是库尔家族资产中免费对外开放的场所。
公园上方笼罩的能源罩，是为了隔绝极夜的极寒风暴而建的，而极寒风暴，是这个星球经历了一百七十四年的苦难。
——因为未知的原因，太阳远离了地球，地球公转变慢的同时，自转却加快了。这种变化，并不是日积月累形成的，而是在纪元元年突然爆发的人类浩劫。
自浩劫以后，一天从二十四小时缩短为十八小时，一年从三百六十五天，延长到了四百八十六天。而这漫长的周期中，光是冬季就占了近三分之一，其中极夜又长达一半。
在极夜来临时，太阳不再现身，天空中可见的只有一轮孤高的寒月，平均气温在零下七十度，最低可达零下一百。那时，山川河流都会被冰封，近海之湾二十里范围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如果没有能源之心保护，在房间内的人都会被冻死。——电力已不是主要的能源，所消耗的更多的是一种没有实体的能量，民众称其为“能源之心”。
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人类也进化出了冬眠的习性，睡在配备有完整生物循环系统的恒温仓中，以度过极夜。
根据购买的恒温仓的价格不同，一次冬眠最短在三十天，最多可以达到三个月，不同仓型均可折叠。
不过，虽然最贵的一款可以支撑整个极夜时节，却并不是大多数人的购买选择。
一是因为贵。
——买一个就需要一个普通家庭年收入的1/5。
二是因为贵。
——买支持三个月冬眠仓型的钱，都可以买五个最便宜的恒温仓了。
三是恒温仓对十岁以下儿童的保护能力会打一半折扣，很多家里有孩子的，只能买最低级的仓型，然后中途醒来两次给孩子更换新的。
世界的严酷和不可抗衡，在极夜之时彰显得淋漓尽致。为了区分冬季和极夜，现在也渐渐衍生出了一年五季的说法，把极夜称为第五个季节。
当然，世上总有一些人可以不受极夜酷寒的影响，也无需冬眠。并非因为他们的体质特殊，而是因为，他们被洛兰茉莉庇护着。
洛兰茉莉家的古堡常年笼罩着能源罩，那是比汇野公园的能源罩还要高级、纯粹、庞大的能源之心，范围一直延伸到小姨库尔图娅家的起居室。
如果说汇野公园之上笼罩的能源罩是为了隔离极寒风暴，只有在极夜快要来临的前几天才开启。那洛兰茉莉家的能源罩，就是除了隔寒还能模拟阳光，且一年四季都处于常开状态。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小姨家通向地面的楼梯总是锈化得很快。
想到古堡中四季如春，里面的名贵花木假山石林不知比汇野公园优美多少，库尔妮妮有些意外洛兰茉莉会选择去这样一个地方。
不过因为她经常去那里，所以没什么意见，倒是梅莉有些不满，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嘟囔道，“一个给流浪汉开放的贫民花园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洛兰茉莉瞥了她一眼，“比某人化了妆还灰容土貌的脸好看就行。”
“洛兰茉莉！你说谁土呢！”
“谁应就是谁喽。”洛兰茉莉牵着母亲，经过妮妮身边时微微侧首，“自行车准备骑过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过去等你们吧。”妮妮轻笑，骑着自行车走出五米后回身向众人挥手，“待会见。”
“知道啦，骑慢点。”库尔图娅摆摆手，示意女儿好好看路。
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笑得温柔，仿佛将一生的岁月缱绻都依托在了女儿身上。
洛兰茉莉目送妮妮消失的身影，越发握紧了母亲的手。末世漫长如钝刀慢剐，只有在与母亲携手散步时，她才能感受着生命中的片刻安宁。
只是这安宁如夜半盛开的昙花，有多值得珍惜，就有多易被摧毁。
砰——
一声枪响，隐藏在暗处的杀手被身旁之人爆裂的鲜血模糊了眼睛。0.1秒后，在大脑意识到自身暴露了以前，一颗子弹从他的左眼射进，右脑射出。
洛兰茉莉方圆五百米范围内，有数十位便衣保镖在同一时间拿出枪，对着隐藏在不同角落或者伪装成路人的杀手射击，能看见的、不能看见的尸体便多了十几具。
库尔梅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但当看见洛兰茉莉面不改色时，刚刚的惊吓立刻就消散了。
“真是的，下次让你的保镖们提前打声招呼好不好，每次都突然开枪，吓都吓死了。”
“真要给你打招呼的话，或许我都死了几百回了。”
“呵，反正死的是你，跟我们又没关系。”梅莉故意哼了一声，“作为你最亲的妹妹，我只能说到时候会帮你好好收尸的。然后再请五十，不，一百个和尚来帮你超度，不然你这样的人连下地狱都没有资格。”
要不是知道这些来历不明的杀手只会盯着洛兰茉莉出手，就她这被暗杀像家常便饭一样的危险人物，梅莉打死也不会跟她一起出门。
库尔克罗姆听到梅莉的话皱了皱眉，他停下手中的游戏，把耳机挂在脖子上。
库尔图娅心中酸涩，暗想为什么每次洛兰茉莉遭遇暗杀的时候，妮妮都刚好不在呢？甚至有许多次，妮妮前一秒刚离开，下一秒洛兰茉莉就遭遇暗杀了。
她也曾隐晦地劝过洛兰茉莉不要老是来找她们，尤其是找妮妮，但被洛兰茉莉以母亲喜欢为由拒绝了。作为只能仰仗着洛兰茉莉才能在这严酷的末世中生存的人，她和妮妮其实别无选择。
库尔图娅视线落在前方和洛兰茉莉并肩而行的无言且沉默的女人身上，心中百感交集。
那是她的姐姐库尔希娅，但，也不是她的姐姐库尔希娅。
本以为这一轮暗杀会就此结束，在洛兰茉莉牵着母亲走到一段十字路口时，变故却陡然发生。
在马路的绿化带中，一个长得像臭鼬一样的小型动物突然窜出。司机葛文南还没来得及刹车，就见那动物跳上车子，对着钢化玻璃喷出黑乎乎的黏液。
黏液甫一沾上车窗，便腐蚀了一半面积的玻璃，而后部分依靠惯性飞溅到了坐在前排的葛文南和太太黎秀宁身上。
黎秀宁痛呼一声，捂着被腐蚀的脸当场昏了过去。而被黏液沾到眼睛的葛文南也同样不好过，但他只能强忍着巨大的疼痛，集中精力踩下刹车。
但，还是晚了。
尖利的急刹声之后，碰地一声，车辆撞上了绿化带，横穿了半个车身的同时，车头也撞上了洛兰茉莉。
洛兰茉莉左手贴着引擎盖，手背沾上了不少黑乎乎的黏液。黏液此刻犹如生出了意识般，狠命地往她皮肤里钻去，那滋味，如同硫酸腐蚀后还有百万蚂蚁蚀骨灼心。
梅莉这次是真吓到了，她冲到洛兰茉莉身边，将她的左手从引擎盖上扯了下来。却不想撕拉一声，皮肉分离，就如给烧伤的人剥衣一般。
梅莉的眼眶红了，里面满是惊恐，“该死，流了好多血。”
“没什么。”洛兰茉莉淡漠地抽回手，甩了甩手上残留的黏液，那原本黏在皮肤上的液体被甩向了空气，而后如碰触到一堵无形的墙，在空中汽化了。
洛兰茉莉冷漠的眼神看向一边痛苦地捂着右眼，一边踉踉跄跄从驾驶座中摔下来的人。他浑身抖如筛糠，不知是痛的还是被吓得。
“对、对不起，洛兰大人。”
看到洛兰手背一滴滴流失的鲜血，葛文南就仿佛看见了自己和家人那一个个流失的生命，让他内心惊惧万分。
他拼命地向洛兰茉莉说着对不起，也不管洛兰茉莉会不会口头原谅。
“带着你的老婆去医院吧，再晚点，她就该‘毁容’了。”洛兰茉莉平静地看着葛文南，只是念到毁容两字之时，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是！”
葛文南知道洛兰茉莉向来不喜欢别人忤逆她，也不喜欢对无所谓的人说第二遍话，在无法明确她的喜怒之前，最好就是识时务地退下。
——她这个人，其实并不在意别人对她的伤害，杀你、留你全凭一时心情，而葛文南也只能赌她现在心情不差。
但，还未等他退回车中，就见洛兰茉莉突然脸色大变，抬起鲜血淋漓的左手对着车子呈抓握状。
轰——
一声巨响之后，车子被轰飞了数十米，车身倾倒，撞在了另一侧道路的行道树上。车身被挤压得严重变形，而后燃起熊熊大火，顷刻间便吞噬了整辆车。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用复杂的、探究的、不安的眼神隐晦地扫向洛兰茉莉，连梅莉也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但她还未开口询问，就眼尖地瞥到了一处——她的母亲库尔希娅的左脚踝上，沾上了一处黑色的黏液，在她白皙无瑕的脚腕上蚀出一道丑陋的伤疤。
沉默。
这下连梅莉也不敢开口了。
洛兰茉莉右手托着母亲纤细的腰肢，弯下腰，将母亲打横抱起。
纤细而沉默的女人双眼紧闭，脑袋无力地垂在女儿的怀里，看起来了无生气。
葛文南脸色煞白，此时此刻是真的感觉到了地狱的气息。
“如果你不想膝下的一双儿女被剥皮抽筋，明早尸体出现在大街上被鬣狗吞吃殆尽，今天晚上，就提着你夫人的头来见我。”
葛文南脸上露出惊疑的表情，但脑海很快闪过一道灵光。
他垂下捂着右眼的手，眼眶已被腐蚀出了一个幽深可怖的黑洞。
“是。”
葛文南痛苦地闭上眼，一行热泪从尚还完好的左眼缓缓流下。
亘古不变的太阳光辉之下，静静燃烧的行道树，正在向世人提供自己最后的温暖。
只是末世，太过漫长，而温暖，是那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