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生去了单独给她开的包间,却只看见杜兰·斐加达。
搭椅背上的风衣还在,桌上菜肴一口未动,酒倒喝了不少。“她在哪?”他目光停在白瓷酒盏上,用英语问。
“你不该问我,倒是你,为什么躲着她?”
刚成年的女孩子像一朵娇花,处处需要滋养,方才她黯然神伤独自饮酒的模样也让斐加达这样的铁血硬汉为之动容,因此看他的眼神,带有诘问之意。
他摇头:“你不明白。”
斐加达耸肩:“我只知道,今晚你让一个美丽的姑娘伤心了。这正是你擅长的事情,不是吗,宁?”
他在外的英文名字是“Laurence”,源自拉丁语“Laurentius”,意思是勇敢的胜利者,但熟悉亲近他的朋友,更喜欢称呼他“宁”。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常有友人问起,他总会这样答,“出自诸葛亮的《诫子书》,一位古中国杰出的政治军事家写给儿子的家书,这个‘宁’字,意为“静宁”,即天下兴静,万事可定。”
此番作答寓意深远,但听者无不摇头。“宁静”二字,和纪宁生这个人,太不相符。
面对斐加达的问询,纪宁生勾唇一笑,不置可否:“我不在乎。”他仍用的是英文,说出来变成“Frankly,I don''t give a damn.”,脱离相对温和的汉文语境,更添上一层冷冰。
“你不在乎,是吗?”
脚步声轻得几近悄无声息,以至于方才未曾发觉,她早已藏在门外,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大概。
纪宁生回头,望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对于你来说,”西眠自嘲地笑笑,直直向他走去,“我一点都不重要,是吗?”
他垂眸,目光没有温度:“我和你,没什么关系可说。”
仔细算起来,今天不过是他们见的第二面而已。
第一次见是在两大家族聚会上,对话寥寥几句,不过萍水相逢,恐怕分别后再无相见的机会,为何今日他们又有了交集?纪宁生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并非偶然。
当从林城南那里得知他妹妹要去机场,原本对人情冷暖始终持淡漠态度的他,破天荒地向林城南提出,也要来送一送。
林西眠这个陌生的名字,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殊含义。为什么特殊?他在与她一次又一次的注视中渐渐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来自遥远的那个时代。
西眠却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今日只是巧合而已。是老天爷开恩,让她能再见到他,可惜她没能把握住。或者说,是纪宁生不给她机会。
她看着他,既看他单穿白色衬衫,顶上的两颗扣子松开的挺拔身躯,也仿佛在看那个在月下穿长衫的背影。
“宁生哥……”她用手背擦着眼睛,却仍然不断有大颗的泪珠滴下来。她叫他的名字,“怀之。”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轰雷一般在他头顶作响。纪宁生面如死寂,盯着她问:“你叫我什么?”
她哭得可怜,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叫了,直到纪宁生上前扣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一高一低,互相对视,她这才轻声答:“怀之,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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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牙牙学语之时,连最简单的发音都不会,这两个音节,却如同寺中击磬,在脑海中回荡不停。以至于西眠自出生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怀之”。
彼时她只是一个女娃娃,咿咿呀呀的,说的什么家人也听不清楚,只有哥哥听懂了,说她在念一个“之”字。
林家最小的女儿,最先学会的却不是喊爸爸妈妈。她父亲对此忧心忡忡,她母亲却颇为乐观,说既然她对“之”字如此执着,想来是前世未尽的夙愿,干脆小名就叫“之之”吧。
谁也没想到,她小名的来源,竟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纪宁生眼底沉黑如墨,一股极其强烈而又澎湃的情绪在他心间迅速化开。
终究败给了她。
“跟我来。”
西眠挪动脚步,追着他的身影,径自掠过了斐加达。余光中瞥见壮硕的男人对她露出微笑:“Good luck.”她愈加惴惴不安。
他们要去哪?
纪宁生初时的反应有些急躁,临到门前停下,回身看向慢吞吞落在后头的她,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他腿长步子大,西眠不得已只能仓皇地小跑跟着,低头看见他扣在她腕上的手背显出青筋,方才发觉,原来他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冷静。
两人都喝了酒,车子开不上夜路。纪宁生打了个电话,不过一刻钟,纪家派来的司机就到了。纪宁生扯她上车,没待西眠坐稳,径自探身拉过安全带替她系上。“去曲蘖馆。”他吩咐司机。
那是什么地方?她正暗中疑惑,身边的男人却突然又叫停车子,打开车门下去了。
纪宁生再回来带了满身的烟味,倒显得比先时镇定不少,静静地靠坐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困吗?”西眠闻声看了过去,他仍未睁眼。
她轻轻点头:“困。”
“困了睡会儿,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到。”
他声色平和,透着困倦,全然不似先前的冷酷,应是喝了酒,有些累了。
西眠今晚也喝得不少,却是初次试酒,精神亢奋,挺过最初的难受,现下除了有些头晕之外,就是浑身发热,并没有其他异常反应。
她闭眼努力尝试入睡,很快又忍不住睁开。
睡不着,实在睡不着。
“曲蘖馆是什么?”她出声问。
“我开的酒吧。”他简短回。
“好奇怪的名字,”西眠问,“为什么要给酒吧取名叫曲蘖馆?”
纪宁生却认为,这似乎不是她此刻真正应该关心的问题。
车子驶入茫茫夜色,坐在车里朝外看去,他们像被无尽的黑包裹了。除了天然光之外,找不到任何人造光源,应该是已经远离城市中心,往郊外而去。
纪宁生忽而坐直了,轻揉眉心醒酒。西眠控制不住自己,偏过身子,专注看他。
近在眼前的人,有着极为浓郁的眉眼,却不似有情人那般,眸中常含清辉。她想,应该用“深潭死水”形容,风吹水面不动,他的感情也不对任何人敞开。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纪宁生问。
西眠一怔,反问:“你也是么?”
“一些片段,”他低声说,“一个影子。”
泪意涌了上来,让她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怀之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纪宁生,”他看了过来,难得的温柔,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轻地说,“西西,我从来不记得曾经叫过怀之这个名字。”
“是吗?”她喃喃道,“但为什么我这么确定,怀之就是你。”
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描述,她常做梦,梦中的人时而身披铠甲,时而穿着白夏布衫,倚在宅前铁门边。自那次聚会和纪宁生一别,有时她也会梦到现实的他,身穿休闲式样的黑色西装,闲闲地翻着书,若有人调侃,便似笑非笑地睇去一眼。
全都是他。
他既是纪宁生,也是怀之,是她生下来就要去爱的人。
纪宁生却对她的执拗一笑置之:“或许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西眠不服气,盯着他:“难道你想起来的那些记忆中,没有我么?”
他沉默少顷,回答:“没有。”
从遇见西眠开始,纪宁生像梦魇般,脑海中时而会突然出现某些古老的画面,其中有她,却只是模样相似的她,一个目光如水的女子,可单纯从年岁上说,他忆起的人应该比眼前的女孩要大上少许,站在科学的角度,那个人不可能是林西眠。
西眠一下泄了气:“这样。”
可能是她喝太多了吧,以至于对纪宁生萌生出不该有的冲动。“对不起,”她沮丧地说,“冒犯了。”
“你说你常梦到一个叫做怀之的人,”他忽然问,“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长得很像你,”西眠看着纪宁生的脸,认真说,“我记得在梦中,我很爱他,对他有着非常深刻的感情,可梦中的我,又不是现在我,我似乎有她的全部记忆。”可惜醒来后,那些记忆悉数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管怎么说,回避无用。
想要弄清这一切,唯有静心等待。
稍后的车程西眠安分下来,不由开始反思今天是不是自己太冲动了。纪宁生的否认让她心中存疑,据说有的人喝了酒后会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演戏,会不会她也是这样?
她所感受到的那些微妙的情愫,难道都是假的?
车子停了。
西眠向窗外望去,发觉他们来到一栋雅致的小楼前:“这就是曲蘖馆?”
雨天路滑,纪宁生扶她下车,打开长柄伞遮在她头顶:“曲蘖在古代有酒曲的意思,近现代工业飞速发展,酿酒流程早已变成机器全自动化,但真论味道口感,还是人工酿造的好喝。”他回答的,是她刚上车时的问题,“叫曲蘖馆,也是想有个地方,储存真正的名酒。”
原来这是一个私人酒馆,并不对外开放。
大雨中,他执伞而立,伞下的她,露出酒后酡红的笑颜。
纪宁生的记忆停在当下。他想起一个老电影的台词:“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she walks into m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