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胡乱近水潭，惊了动物精怪不说，会扰到祂的。”
鹤影飞起的那一刹间，上山前襄人的所言所语涌上心头，恍然大悟的瞬间如障目之垒夺走了金逵的反应。
当然，这是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麻绳捆得动弹不得的年轻战士给自己留的一点颜面，事实上金逵甚至都还未能看清来人的长相，就已经被迅捷的一击完全摧毁了反抗的能力，接着就是五花大绑脸贴地，连手里的兔子都摔在地上。
松软的泥土闷在脸上时，金逵突然意识到，这位少年似乎就是那位住在潭水边还带着猫的“细娒娒”。
他勉力地扭过头，试图看清楚山神的模样，然而却很失望地发现这位被襄族人如此敬重的、来无影去无踪的首山之神，只是一个脸色很苍白的瘦削少年，看起来至多十五六岁，甚至比他还小，长相平平无奇，没有什么仙童神子的气质。
“你就是首山的神？”金逵挣扎了一下，“我不是坏人，快将我松开！”
少年没答话，俯身提起兔子放在平整的干石上，转身挑了根长木枝拨开落叶下熏过火的残迹。
那只玳瑁猫在他弯腰时自觉地轻盈落地，熟练地叼来细碎的干叶团放在残迹边缘，旋即傍着少年的脚捡了个舒服的地方团了起来。
一阵引火的钻木声后，有呲呲的火焰在干草团里吐出黑烟，旋即没入依次叠加的干叶与细枝中，借风的威力燃烧得更旺盛。
有刀抽出。
作为一个战士，金逵对兵器的声音有着极度敏感的反应。几乎是同一瞬间，他迅速地翻了一下，试图躲开来人的攻击——
然而没有人攻击他。
因为翻了个身，金逵一抬眼就能看见火堆的方向。
火堆旁边，一只玳瑁猫正在舔爪子，察觉到陌生的目光，它眯着眼睛觑过来，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金逵当即转移视线，又望见这位年轻的山神大人手中石刀影起影落，三下五除二便将兔子扒皮开膛破肚。
“喂！你这臭小子！那是我的兔子！不许动！”
尽管注意到了石刀的质地正是有熊求索的昆仑玉，但金逵年少气盛，此时怒从心中起，立刻不断用力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等我能动了我要你好看——”
那少年仍是没理他，倒是玳瑁猫嫌他吵嚷，伸出收了利爪的前掌给了他俩沉闷的耳光。嘴上印了两个肿痛的绀红梅花，懵了的金逵一下就不喊了。
毕竟这可恶的猫爪子还抬在那，大有他再叫唤一下就多赐几个梅花印的意思。
“那什么，山神大人。”金逵软和语气，“咱们也无冤无仇，我的兔子也给你吃了，我还挨了你的猫一巴掌，你不然给我放了？我走？”
将剖好的兔子穿上细竹架上烤架的少年瞥了他一眼，终于发话了：“你杀了我的兔子。”
“放屁！那明明是我的——啊？”
金逵呆滞。
他他他他杀了首山山神的兔子？
山神还会养兔子？！
背负着任务来到首山的年轻战士细细思索了片刻，绝望地发现如果被队长乃至族长知道这件事情，他的战士生涯很可能就会这样悲惨地结束。
原本还在祈祷队长和前辈们快快来救自己的金逵自闭了。
好在少年除了将金逵捆起来丢在一旁外，似乎并没有为难人的意思。他专注地翻转着手里的竹枝，时不时在火中加入一些柴火，便于串好的兔子能够均匀受热。
兔皮毛太细，因此不被列入食用的范围，但兔肉没什么油脂，因此少年在炙烤时割了一些皮下的白脂附在肉上。白脂很快在火燔中融化滴落，散发出火候恰到好处的烟熏香气，令金逵忍不住咽起唾沫。
他眼巴巴地盯着那只烤得肉香四溢后被撤下火放凉的兔子，不敢相信如果自己吃到了会有多么人生无憾。
然后金逵就看见少年撕下兔子的一条后腿，喂给了那只闻到肉味就喵喵叫着抬爪乞食的臭猫。
喂了猫，少年又撕下另一条兔腿，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完全无视了金逵灼热到毒辣的视线。
意识到自己就算再这么巴着紧盯也是徒劳，金逵将头又扭回去看水潭旁边起起落落的白鹤，试图忽视来自食物的诱惑。
“你不是襄族的人。”
少年忽然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没有任何语气，只是一种漠然的陈述。
“啊？我不是啊。”金逵下意识的应答，“我是有——”
有熊两个字还没出口，他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含糊过去：“反正我不是襄族人。”
幸而少年似乎对他的来迹没有兴趣，并没有再问下去，也不再吃没了四腿的兔子，只是慢条斯理地将兔肉撕成片片的肉屑洒在腿边，任陆续凑近的几只野鸭窜头将兔肉叨走。
金逵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是山神吗？”
这世上有神仙，金逵知道。
可金逵印象里的神仙要不就是逞凶斗狠、一场争端就轻易把一座城池毁了，要不就是高高在上、偶尔现身接济接济要灭掉的人族，没一个跟这少年的形象符合。
也没听说过哪个山神会物尽其用到连一刻也没有哀悼就这么将自己养的兔子给烤了吃掉。
可那些对人族避之不及各自奔逃的野物，此刻却都如此和谐地聚在此地，放松地游荡在少年身畔，就好像他就是它们中很有威信的一员。
但少年没说话，接应这句疑问的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找到了，在这儿！”
一声呼唤响起，聚成一队的襄族人和他的伙伴们都涌了过来。
陌生的动静惊得本来怡然自得的动物纷纷逃窜四散，唯有那只玳瑁猫还放松地趴在少年腿边，丝毫没有半点警惕。
“小逵！”仲联与几个同伴冲过来，见被绑的金逵扑在地上，连忙过去给他松绑，“你怎么成这副模样？”
珞和襄族的长辈探路过来时就觉得有些不对，看见这场景一时都蒙了蒙，直觉是这个鲁莽的有熊少年闯入潭水惊扰了山神大人。可看那少年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脸上没半分情绪，他们一时又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大人？”珞试探着走上前，“是否发生了什么？”
仲联一听就知道八成是金逵出了岔子，当即一个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压低了声音威胁：“你小子乱跑不说，又闯祸！”
金逵连忙喊冤：“没啊！我就是散散步，本想杀个兔子报答襄族大哥们的，谁、谁知道这是山神大人养的嘛……”
试图给有熊人说说话的好心襄族大哥们都听沉默了。
“而且这兔子刚刚被山神大人吃了，我可是一点也没——呜哇！”
话音未落，他脑壳上又挨了仲联一爆栗。
几个战友都比他大，也都不是什么似水柔情的个性，一听金逵干的好事，恨不得轮番将他给揍一顿。好在珞怕他们自顾吵嚷闹得更混乱，及时轻咳让仲联冷静下来。
“这……”珞组织了一下语言，转而恭敬地看向已经背着猫站起来的少年，“大人，这孩子年少不经事，并不是有心冒犯，还请您不要动怒。”
少年很显然也并没有为这件事情动怒，只是问：“有熊，是什么？”
“姬水，有熊是姬水边的一支部族，在首山以北的岐山上。”仲联连忙恭敬地回答，“我们是奉族长少典的命令，为寻找昆仑玉矿才到首山来的。”
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一眼就注意到少年腰上那柄被金逵所忽略的昆仑玉刀。尽管心中始终难以置信想象中出尘淡泊而俊秀可爱的“细娒娒”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寡言少年，但襄族人的态度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金逵缚住的实力已然强有力地说明了一切。
他顿了顿，转目凉凉地觑着金逵，看得金逵缩了一下，这才又回首低着头恭谦地向少年求情：
“这小子只是脑子不聪明，并不是有意冒犯大人的，如果大人在意兔子，之后我们可以再送几只到首山来，希望大人不要同他计较。”
脑子不聪明的金逵：“……”
少年不置可否，似乎是根本没将金逵放在眼里，也不在意那只被物尽其用的兔子。大抵是出于一种古怪的好脾气，他是听仲联说完这一长串话，才面无表情地转身要走的。
“大人！”仲联见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以为他根本没听自己的话，连忙急切地喊住他，“首山深处的昆仑……”
“随便。”
“昆仑玉”三个字还没说完，那少年已经头也没回地丢下这两个字，消失于再度聚散盘旋的鹤影当中。
仲联看了看战友们，又看向襄族人，一时间有点呆滞。
“这是……？”他拿不准这意思，转头向珞求助，“看着像生气了？”
那个先前将玳瑁猫称作仙猫的少年哼了一声：“早知道不带你们这帮有熊人上山了，说好的在原地等我们，结果闯了这样的祸。”
毕竟理亏，金逵讪讪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对不起嘛……我也是想弄点猎物……”
珞脾性平和，对少年气性报以宽容。他沉吟一下，对仲联说：“大人没有计较这件事，只是觉得我们太吵嚷了。这潭后我们不愿意过去，你们要是想去寻那玉矿，之后还请珍重。”
仲联郑重地颔首，向以珞为首的襄族人行了一个有熊礼。身后的几位战士也随之一并行礼。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