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山这个地方的名字，究竟是何时起源，谁也说不清楚。这不过是一座很小的山，端居八百里伏牛之首上，千百年来安宁地潜蕴着凝聚天灵地华的昆仑玉与紫铜矿。
北汝河南岸的襄族依赖着首山的灵气而繁衍，他们崇拜火与水，崇拜部族兴发的神圣实证。有熊的五人探索队伍在荒草地中走了将近两天，终于在入夜前寻到襄族，得到了一位老人的收留。为了展示好客之道，这位老人让后辈剖宰了一只新猎的野鹿，用以款待客人，还招呼上了邻居。
一些襄族人听说来了一伙新鲜面孔，就趁着吃鹿肉的机会来聊天。他们对于这些战士意气风发的面色与健壮的体格感到惊讶，想要知道有熊这样的部族种什么庄稼，平日吃些什么。
为首的仲联是个很活络的青年，细致地回答了许多问题之后，也问了一些关乎于首山和襄族的问题。得知襄族人并不了解矿脉之后，他只说希望随着襄族的猎队进山探一探，帮助打猎的同时，能够熟悉熟悉山中的路线。
收留他们的老人并没有拒绝引路的请求，只是指了一个叫做珞的小辈，要他在明日结队上山打猎捡柴的时候为他们顺道带路。有熊的几个自然是连忙道谢。
如此消磨着，鹿肉也渐渐变作空干的骨架。襄族人们大约都有天生的好嗓子，吃饱喝足了就放声唱歌，一段调又接一段调。最后老人说，我给你们念些咒语，于是含着嘴唇喃喃地念着一长串神秘的辞令。
珞向他们解释说，这是猎人入山时的法术，襄族人确信这咒语能使受指引者寻到方向，避开邪怪的纠缠。仲联和他的伙伴们并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能够完全听懂，但这一串咒语却带着某种魔怪森然的气息，在被烟弥漫的小屋中徘徊，令人无端地幻想起悚然的意象。
但这毕竟是虔诚的福祝，尽管谁也不知它的神威究竟几何，却总归使得仲联他们心安愉悦了许多。
次日天微微亮，仲联几人就随着襄族的猎队登上首山。
听珞说，首山上有一片潭水，越过潭水，就是山深处。但那潭水是不应当靠近的，更不必说越过潭水到最深处。
“干嘛不到里边去探探？”金逵问，“难不成有什么野兽？”
仲联笑着说：“要真是野兽，咱们也不怕。”
“不是、不是，山里虽然也有野兽，但都和善得很。”珞摇摇手，“是山神住那里边呢，要是被打扰了，恐怕要生气的。”
“……山神？”金逵有点儿狐疑，“这么小小的一座山，也会有山神吗？”
另一个猎户听见他的困惑，笑着说：“所以山神大人也是个细娒娒嘛，还养了只王八大丑猫呢。”
旁边的少年插嘴：“嗳！什么王八丑猫，说多少次了，那是仙猫，玳瑁毛来的！你小心晚上睡觉被仙猫剃头！”
那猎户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我这头还有剃的余地？”
几个襄族人都大笑起来。
细娒娒在襄族的语言中，大抵是大人对小朋友的一种爱称，但这些人的语气显然不仅仅只有爱怜，更多的还是敬重。
猎户口中的“山神”，显然只是个养着玳瑁丑猫的孩子。这孩子隐踪在这片山林深处过着不见人烟的日子，从不回应山脚下的祝愿和祈求，但时不时会将迷失山中的襄族人给丢回山脚下。不久以前，山中还有一些衔蛇的虎头精怪常常出来作怪祸害，但自从那个孩子出现之后，首山的自然竟渐渐地同人族和谐起来。
“咱们厉害的娒娒可不少，可没有人能有细娒娒那能耐。”猎户说，“细娒娒虽然好脾气，但不爱理人，要是胡乱近水潭，惊了动物精怪不说，会扰到祂的。”
仲联听了，沉思着问：“那要是我们想到深处去，就势必要征得这位细——”
这称呼对于有熊人的舌头而言显得有些拗口，于是仲联立刻换了称呼。
“——小山神的同意了？”
珞也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实在想进去，明天我们烤点葛根黍饼送到潭后边碰碰运气，细娒娒喜欢那个，要是能见着祂，说不定能成功。”
“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你们。”
一行人闲聊了片刻，终于也循着自己在队中的任务各自散开，采集的去采集，狩猎的则去狩猎，有熊的五个自然也加入了他们的行程。
与四位习惯近身的伙伴不同，金逵来时背的是弹弓，因此被派去跟着狩猎。但几位猎手大叔看他年轻气盛，怕这急性子的外族少年为争强杀个过瘾，就寻了个由头把金逵留在一涌溪水边，嘱咐他等待集合。
金逵年纪小，在队里总是听前辈的指挥，这回当然也不反抗。只是人都散去之后，他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心中难免有些不忿，觉得是被看轻了狩猎的技艺，暗暗想着若在原地捕捉到动静，他非叫襄族人看看他泥弹穿云的功夫不可。
日上头顶，理当炎热，但这寂静山林中潺潺的水声却将热意冲淡，平添清爽。金逵将手伸进水里濯洗，掬一捧凉而甘的山水送入喉里，想到如此空待未免太过枯燥，于是从弹匣里掏出一丸上了朱砂红标的泥弹摁在石上，又做了简单的示意，旋即沿着溪向上漫步。
他走得虽然慢，但无意中也走出一段距离，不知不觉连脚边的溪水都汇在一起，竟然隐隐有了水泊的形状。
金逵直觉要回头，然而又想时间足够，于是又走了几步。他拨开遮眼的细碎竹叶，眼前的一切都随着清亮的鹤唳豁然开朗：水泊周围栖着大大小小的白鹤，为捉鱼时不时张开翅膀恐吓水里游弋的野鸭。鱼群的阴影在碧水的粼粼中闪光，一会儿又潜隐在紫萍的青苍之中。粉蝶振翅飘飞，
这是即便到有熊北边的大水泽也无法看见的明亮景色。
金逵晃了会儿神，终于才关注起那只野地里窜出洞穴的野兔。这是个提回猎物的机会，他不愿意错过。
他架好弓，夹着两粒弹丸对准了移动着的兔头，电光火石间就松了紧绷的弦。两弹精准钉在兔腿与兔头上，突如其来的攻击与兔子锐利刺耳的尖叫瞬间惊跑了周围的兽类。
但那只兔子竟然没有死。
当金逵收起弹弓走上前去要将兔子提起时，它不但挣扎着试图咬他，还发出了类似于狗叫一样低沉的恫吓吼声。金逵觉得这兔子很神奇，值得同伙伴们分享，可惜等他回去时这兔子或许已死了，因此他折断了兔子的脊骨，免得它在疼痛中继续受苦。
轻松收获了猎物，少年心情愉悦，转身就要沿着原路回去，然而原本平稳的鹤鸣却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他回过头，看见白鹤纷纷如雪，飞旋于澄波水滨周遭，麻隼嘹亮的高啸划破苍穹，那无尽雪羽之中，有名少年漫步走来。
一只上了年纪的玳瑁丑猫盘在他肩上，看起来精神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