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落的暮光被竹林间隙割成斑驳,投映在凯撒墨玉似的眼瞳。
将碎星刀收入虚鼎后,他又沉默下来。
唯有一双深而透彻的眸子,始终分寸不挪地看着琉月。
琉月微微叹了口气。
前世的小狗凯撒还会嗷呜着与自己发些脾气,这一世的犬妖凯撒却隐忍到令她更觉心疼。
她想要好好与凯撒告别,但还是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吗?
琉月顿了一下,随后伸手抱住凯撒,轻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呀,凯撒。”
凯撒喉咙滚动,身形倏尔僵硬。
他未曾被人抱过,也不曾抱过别人,一时竟无措到不知自己的手应往何处放。
许是琉月语气中透着再自然不过的亲昵,又许是琉月的怀抱有着不可思议的温热与柔软。
这明明是她第一次抱他,他却痴心妄想到觉得这样的拥抱已该是第无数次。
就连魂魄也翻涌起莫名而熟悉的滚烫。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攥紧又张开,来来回回几次后,终是笨拙而轻缓地搭在了琉月纤薄的肩上。
怜涟儿唇畔含笑,站在一旁观望这对彼此相拥的师徒,柔媚的面容上浮现出极微妙的神色。
事随心,心随欲。
若非她深谙琉月的脾性,定然要继续拉拢她入合欢宗了。
“我也舍不得你啊,琉月。”怜涟儿娇嗔着打趣道。
申屠又惊又疑地瞪了怜涟儿一眼,很快从对方促狭的眼神中领会其用意。
申屠哆嗦了一下。
虽、虽说淮旭生性和煦……
但那是在不涉及琉月的前提下啊!
申屠这些日长进良多,再也不是那个在迎仙楼大胆说话的小老头了。
他斟酌着假咳几声,酝酿好情绪,胆子肥了又肥,最终也只敢扯住淮旭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呜呜呜,姑爷爷,我也舍不得你啊!”
帮着凯撒挽留琉月,却又半字没提琉月。
也没提凯撒。
淮旭敛着情绪,不想将脾气发在小辈身上,便只淡淡地扫了申屠一眼。
只消一眼,赫赫欲坠的威压已足够慑人。
识相的申屠怂得立马松了手,转而瑟瑟发抖地蹲在竹子旁作鹌鹑状。
他这会儿是真的想哭了。
申屠眼泪汪汪地望天,只觉偌大的一片逍遥林,偏生自己是最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那个。
唉,他想掐个诀遁回凌霄宗找甘吉师尊了。
……
夜深露重,竹林湿冷。
琉月与淮旭御剑离开后,怜涟儿也行礼辞别。
热闹了数日的逍遥林,一下子便空寂了。
申屠一边唏嘘着,一边颤巍巍地扶着竹子站起来。
他蹲得太久——腿麻了,得缓缓。
申屠看了看还是直直站在那的凯撒。
听闻过望妻石,倒是没见过这般身材高大、英朗不凡的望师石的!
但凯撒对琉月的心思,只是不是个瞎子,便都看得明白。
自拜琉月为师后,凯撒就收回了半身。
犬耳、尾巴,这些一望而知的妖族特征都看不到了。
关系熟络后,申屠还咂摸着感慨过:“原来你能做到维持人身啊,那你之前参加试炼大会,为什么不用人身呢?”
凯撒道:“不想。”
申屠咂摸着又问:“那你现在怎么不继续用半身呢?”
凯撒垂眸,还是道:“不想。”
思及以狐妖之身,却比修士还要道骨仙风的淮旭,申屠模仿着凯撒的口吻了然道:“懂了。”
申屠看得出,琉月一开始允他旁听时,凯撒是不高兴的。
姑奶奶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她说同意自己旁听,便真的只是旁听。
她说只收凯撒为徒,便真的只对凯撒因材施教。
申屠旁听时,起先是自鸣得意,后来是勉强跟上,再后来……就被彻底甩到追不上进度了。
依照常理,修真境界的突破为先易后难,但凯撒属于厚积薄发的类型,愈到后期,他修炼的速度便愈惊人。
有凯撒作比,申屠不得不被激得勤奋起来。
一日课业结束后,他笑得灿若秋菊,追着琉月讨好道:“姑奶奶,刚才那个法术,可不可以再教一遍啊。”
琉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拒绝:“不要。”
申屠顿时蔫巴下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道:“姑奶奶,求求了。”
“你又不是我的徒弟。”琉月还是拒绝,但挑了挑眉梢的暗示道:“凯撒已经会了哦。”
抱着“试试就试试”的心态,申屠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凯撒。
他本以为对方会面无表情地送他一句:“不要!”
谁知凯撒皱了皱眉,对自己说道:“琉月已经很累了,你别去打扰她。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我都是学一遍就会,所以琉月也只教一遍。”
……好气啊!但确也都是实话!
申屠便是这么与凯撒熟络起来的,且也早已将凯撒视为自己的朋友。
情之一字易乱道心。
申屠说不好凯撒是幸还是不幸。
但既是朋友,他还是希望凯撒能所求皆所得。
否则今日也不会壮着胆子,想要拖住淮旭为凯撒多创造一点机会了。
申屠上前劝道:“姑奶奶已经走了很久了,还是回去吧。”
凯撒身形未动,却很少见的主动与申屠道:“我知道灵兽和徒弟的区别了。”
“哎?”
“做灵兽,我可以跟她一起走;做徒弟,我便只能留下。”
申屠愣了愣,想起那日在心宿台,凯撒的表情是很失落。
他当时还嘀嘀咕咕地腹诽道,做徒弟比做灵兽要体面百倍千倍,这不识好歹的犬妖在沮丧什么啊。
现在仔细一想,也恍然反应过来——
灵兽受契印和命咒影响,无法离开其主人太久,自是要与修士一起生活。
如果凯撒想要的是追随琉月,那徒弟的身份便远远不够。
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个淮旭呢。
可惜,凯撒是个锯嘴葫芦,临到分别也没能争取一二。
申屠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既舍不得姑奶奶,为什么不和她说?”
凯撒有些失魂落魄地盯着琉月离开的方向,声音闷得像是从结了冰的湖底传来——
“她说过,不会收我做灵兽。”
“她也说过,希望我在修真界生活。”
“她收我为徒的那日,便与我说过,黑色的乾坤袋是在一月之后打开。”
“她早就决定要走,是我耽误了她许多。”
申屠听罢,也觉得为难了。
这里里外外的路似是都被堵死了!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心中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摸了摸鼻子道:“修炼之人寿命绵长,姑奶奶与淮旭也未结道侣……”
这话申屠自己都说得心虚,但着实不想给已经很难过了的凯撒泼冷水,只得硬着头皮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对,你还是有机会的!”
“那个乾坤袋呢?你打开看过了吗?
凯撒摇了摇头,“还没到子时。”
申屠:“……”
没过子时便不算一月之后,可非要等到过了子时才能看吗?
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说:“行吧,距离子时不过半个时辰了,我等!”
“姑奶奶没说过不许我看乾坤袋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一起,顺便也看看那乾坤袋里装的什么,好帮你分析一下。”
凯撒点了点头,“她没说过不许,你可以看。”
师宝男!
申屠气得一蹦三尺高,翻着白眼怪叫:“……我谢谢您嘞!”
子时一过,申屠便比凯撒还着急的催道:“乾坤袋!”
凯撒眉目微沉,双手结印从虚鼎中唤出黑色的乾坤袋。
待触碰到乾坤袋后,他却忽然呆了呆,“这里面……”
“这里面怎么了?”申屠一脸好奇,伸着脑袋提议道:“要不我帮你看看?”
“也好。”凯撒将乾坤袋递给申屠。
申屠在凌霄宗多年,对这些修真门派的法宝比自己更为熟悉。
凯撒怕自己粗苯,怕弄坏了琉月送他的东西。
申屠拂袖挥出一道法诀,黑色乾坤袋里的东西被骨碌碌倒出——
居然是七个不同颜色的小乾坤袋!
申屠“咦”了一声,顿时也有点不解地道:“大乾坤袋套小乾坤袋……”
还能有这样的操作么?!
有灵力撑托,拢共八个乾坤袋皆是整齐有序地飘浮在空中,不会沾染地面的尘土。
除去已看过的黑色乾坤袋,申屠两指一转,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金色小乾坤袋引入手中。
袋口一打开,一张散着若榴木香气的小笺也随之徐徐飘出。
——“身外之物,不要攒着不用。”
申屠释出灵力,一道细长的白光嗖地飞进了乾坤袋。
大到沉甸甸的金砖元宝,小到能装进荷包的金叶豆子……
他越是探查,便越觉离谱。
这已经不能单纯用“一乾坤袋的金子”来形容了,这是在里面装了一座由金子堆成的山啊!
申屠将金色的乾坤袋放回空中,又把小笺交给凯撒,“这里面都是成色极好的金子,我觉得姑奶奶说得对,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莫要委屈了自己,攒着不用反倒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银色的乾坤袋里,果不其然是装着一座银山。
——“迎仙楼的饭菜很好吃,修炼也不是非要清苦。”
碧色的乾坤袋里是座翡翠珠玉阁,每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都呈放在与其配套的宝匣中。
——“可作赠礼回礼,也可换成银钱。”
水色的乾坤袋里是个浩瀚如海的法宝库。
刀枪剑戟,伞扇弓羽……
莫说是一宗的长老辈,便是阔绰到给宗门的普通弟子人手一件也还有余。
——“你若不喜碎星刀,也可从中挑选合衬心意的来用。”
褐色的乾坤袋里是幢藏经楼,罗列着名目繁多的修真书籍手札,还有各式各样的符箓。
——“我年少时喜好符咒,不知不觉便画了许多,我用不完,请你也不要心疼地使用。”
赤色的乾坤袋里是座万宝丹药塔,归纳着林林总总的极品灵药。
——“我闭关修行时又迷上了炼丹,希望你平安健康,不要受伤。但如果受伤,要记得吃药。”
其中最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紫色的乾坤袋——
里面装的居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宅邸!
说是宅邸,其实也不太准确,但申屠着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只觉里里外外都设计得十足精妙,屋子内的家具器皿也是一应俱全。
八仙桌上摆着美酒佳肴,卧房的紫檀箱柜中甚至还有按凯撒身量定做的四季衣物!
——“凯撒,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好好生活。”
申屠看完这些乾坤袋,目瞪口呆地道:“姑奶奶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抚了抚胸口,努力缓过劲来,想起一桩在迎仙楼喝酒时听到的八卦——
近来青木镇的上乘衣料都被一个神秘修士买走了,衣铺的生意好到掌柜合不拢嘴,铺中的绣娘们得了丰厚的银钱,更是赶着将这些贵重的料子裁衣制裳。
“凯撒,我知道姑奶奶为什么要让你在一月之后再打开这个乾坤袋了。”
申屠兴致勃勃地分析道:“旁的都好说,但这个紫色乾坤袋里的衣物,绝对是姑奶奶前些日特意找铺子给你做的。”
“……不过乾坤袋在你的虚鼎里,姑奶奶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里放东西的?”
“哎,算了,姑奶奶所用的法术多是不同寻常,能做到这个也不稀奇。”
“凯撒,你不会是姑奶奶失散多年的——”
亲生骨肉……吧?
申屠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可能不可能!琉月是人无疑,凯撒也是妖而非半妖!
他咽回那句可能会招致挨揍的不恰当言辞,改口道:“我觉得,你可能是姑奶奶失散多年的亲人。”
“……凯撒,你怎么不说话了?”
申屠扭头,蓦地发现凯撒镰状的犬尾几乎快要耷拉在地上。
妖修道心大乱之时,便会难以维系人身,退回至半身模样。
申屠叹了口气,知道安慰也是无用,这些离愁别绪需得凯撒自己慢慢消解才是。
他一边替凯撒把乾坤袋逐个收回,一边接道:“逍遥林有结界阻隔,应当是安全的,但人心复杂,不是所有修士都如姑奶奶那般良善心软。这些异宝若是让宵小之徒看见,他们是不惜疯魔也要来抢的,你须得警惕一些……”
“此事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即便师尊来问,我也不说。”申屠将整理好的黑色乾坤袋塞进凯撒的怀里:“我先走了,等你心情好一些,我再带酒菜来看你。”
“……好。”
原来——
就连可以结交的朋友,她也替自己想到了。
……
山风吹散乌云的那一瞬,凯撒也看见了逍遥宗的主殿。
他的视线沿着殿宇,转落在正右侧的小别院上——
那是琉月搭建的,独属于他的别院。
琉月说,修炼是第一要紧的,让他凑合着先住,以后会给他盖一个更大更好的宅邸。
别院精致,但没有名字。
因为琉月觉得叫“凯撒居”着实是有点奇怪,便让他自己想一个喜欢的,再题字上去。
月光如水,温温柔柔地倾落。
凯撒沉默着,将紫色乾坤袋里那个“更大更好”的宅邸摆放在了别院旁边。
然后。
他捻诀结咒——
在别院的空白匾额上题了“思月”。
在宅邸的空白匾额上题了“念月”。
凯撒抬头,怔怔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
流云漓彩,彩云易散琉璃脆。
明月呢?
明月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