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六名面生的侍女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表示要为琉月梳妆更衣。
翎羽的禁锢已愈发密不透风,琉月躺在榻上打了个哈欠,并未为难她们。
傍晚。
迎亲的喜舸全数抵达南禺山金梧殿。
祝祷、寒暄……
形形色色的嘈闹声钻进耳朵,吵得琉月头疼。
“礼成。”
只听主事的司仪高喝一声,鼓乐齐鸣中,载着琉月的喜舸再次腾起,直直飞入了云桓的寝殿长乐宫。
身上又被下了新的咒术,琉月是被两个六翎羽的老嬷嬷“扶”进去的。
“仙子在此等候帝君。”
两个老嬷嬷显然是云桓的心腹,知道琉月并非什么“害羞娇娘”,将她架上喜榻后,便麻利地退了下去,守在寝殿的大门外。
真当是好神奇的一场婚宴。
琉月从头到尾也不出现,云桓一个人就能走完过场。
而大家对凤凰族这奇异的“成亲习俗”也丝毫不见怪。
赶鸭子上架还须鸭子露面。
她竟连鸭子的待遇也不如,直接被单方面宣布上架了。
长乐宫白玉铺地,金凤雕柱,硕大如斗的夜明珠高悬于顶,光芒熠熠。
宝相花熏炉中燃着迦楠,几缕青烟从纹孔中袅袅升起,散出极淡的蜜香。
淮旭弹指张开结界,他穿过金红交织的摇曳纱幔,终于看见了琉月。
锦被绣衾,帘钩香囊。
少女头戴点翠,身着鎏光霞帔,端庄柔和地坐在榻上,南华细珠串作的流苏垂顺而下,遮住了她的大半面容。
淮旭薄唇微启,冷道:“躲了我三百年,原来是为了与他大婚。”
若说凤凰族中,以十二翎羽为尊,那么神族后裔中的狐族,则以九尾为尊。
淮旭天生九尾,又拥有琉璃青火,自是被早早封作青帝。
绕过那两个守门的六翎羽凤凰是轻而易举。
这场婚宴,他本不想来的,奈何琉月快成为他的心魔了。
她消失的三百年里,淮旭从发了疯一样的寻找秘境入口,到后来每天夜里都在后悔。
梦见自己不停对她低声祈求,要她不要离开,求她留下来。
好想见她,哪怕就当做个了结。
淮旭等了又等,琉月还是没有回答。
就这般不想理会他吗?
淮旭不由气恼,疾步朝她走去,他伸手掀开了碍眼多事的头冠流苏,倏地看见了魂牵梦萦的那张脸。
琉月有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略染红晕的眼尾微翘,仿佛带着似勾似引的醉意,很是潋滟多情。
而此时那双水眸正泪光莹莹地望着他,又可怜似地眨了眨。
满腔怒火的诘问,只得又被咽回。
一道精纯的狐族灵力飞出,在琉月身边绕了几圈。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她被人下了禁言术和定根术……
因凤凰族与狐族颇有渊源,对淮旭来说,这些只是多费点时间。
繁绕的咒术刚被化解,琉月便脱力朝下倒去。
淮旭想也未想,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只听琉月虚弱道:“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潜藏于暗礁的缱绻情意又一次跃跃浮出水面。
淮旭心想,他总是不争气。
来之前想的是要了断,现在却更加不愿松手了。
琉月体虚力竭、经脉被锁。
她连调用自己的灵力都十分困难,更不要提感知其他灵力波动。
淮旭施下结界后,并未掩藏自己的动静,她才知道有人朝自己走来。
流苏细密,什么也看不到。
只好不顾一切与翎羽之力相博,却疼得险些飙泪。
直到听见是淮旭,才松了口气。
唉……
琉月没想过还会再见到淮旭,尤其是,在她“与云桓大婚”这天。
按上个星球的说法……
云桓是她的初恋男友,而淮旭是她的前男友。
三百年前她与淮旭为什么分手来着?
琉月忍不住回想那时的场面——
“你还是忘不了云桓!既然这样,你走!”
“你心里果真没我。”
……
淮旭一直对云桓耿耿于怀,经常与她闹脾气。
半点也不像个大她两百岁的狐狸,丝毫没有在别人面前和煦如风的狐族青帝模样。
琉月自认不算一个好脾气的人,对淮旭却有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容忍度。
她曾先与云桓恋爱,分手后又认识淮旭。
好巧不巧,云桓和淮旭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
琉月也是在与淮旭恋爱后,才知道他们还有一层表亲关系。
狐族和凤凰族早年通过婚,曲曲绕绕地算下来,淮旭是云桓的表哥。
她真是无意。
和弟弟恋爱完,又喜欢上哥哥这样的事,自己思来想去,也觉得离谱。
天知道,一个狐狸,一个凤凰,怎么就变成表亲了!
最匪夷所思的是,云桓长得不像他爹他娘,而是像他隔了十万八千里远的狐族表哥。
这就毋怪淮旭总是会怀疑琉月拿他当作云桓的替身了。
琉月澄清过无数次,她当然不是!
淮旭和云桓的气质天差地别,她对他们的感觉也截然不同。
彼时于云桓,是一种紧张而莫名的在意。
但对淮旭,却可以说得上是一见钟情。
她喜欢与淮旭在一起时的轻松惬意,便格外有耐心,只是耐心再多,也经不起来回消磨。
每每好不容易将他哄好了,过一阵子复又如此。
“你真的让我走?那我走了?”
琉月当时觉得心累,情情爱爱的……
好烦。
与其庸人自扰,不如专心修炼。
往常都哄,那日没哄,淮旭更是侧着身子故意不看她,气到说了胡话:“走走走,就是你说的!按你的说法!分手!我要和你分手!我们分手!”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不管淮旭是真心还是假意,琉月都走了。
而后她雾林受击,跌入玄天秘境……
这么多年未见,淮旭又是熟悉的醋性大发——
“躲了我三百年,原来是为了与他大婚。”
她不是,她没躲,她被逼的。
她对云桓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又怎么可能主动与他大婚?
琉月否认连连。
但显然狐狸耳朵泛红,抱住她不肯撒手的模样,又是误会了什么,琉月只得提醒道:“淮旭,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发誓过此生不嫁,一心向道。”
“如今亦是宗门逼婚,非我所愿,谢谢你帮我解开咒术,我要走了。”
“你!”淮旭两只眼睛比兔子还红,怔怔看向她。
从琉月否认想嫁给云桓后,他心中便不可抑制的暗暗窃喜。
什么琉月仙子与云桓帝君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琉月是自愿的,凤凰族也不会给她下这样的咒术了。
可他期期艾艾间,她又浇下冷水。
不嫁云桓,难道也不愿嫁给自己?
这些年,她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心悦之人?
淮旭咬住自己的舌头,没有问出口。
他不想再因为耍性子而失去琉月,只轻哼道:“南禺山大小结界无数,那两个老凤凰还在外面盯着……我刚刚为你解咒术时已探查过,以你现在的状态,连这小小的长乐宫都出不去,又怎么安然离开南禺山?”
琉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或者说,是逃。
她有办法与云桓玉石俱焚,但要全须全尾的走,着实很难。
“我帮你离开。”淮旭不等琉月回答,继续说道。
琉月微微叹气,“你帮我,我要拿什么还?”
“自然是嫁……”话到嘴边,淮旭又兜了个圈子,不想与她刚说过的誓言起冲突,改口道:“那你许我三件事。”
“我不嫁人,淮旭,这个不行。”琉月神情认真。
她已经深刻理解了,什么叫“若为自由故,万物皆可抛。”
这一遭飞来横祸式的逼婚,让她发现自己还不够强。
可惜玄天秘境不能来去自如,否则她真想回去继续清修算了。
“不让你嫁我,别的事。”淮旭生怕琉月拒绝。
“那狐族怎么办?”
“我们狐族都是各过各的,没你们那些束手束脚的宗门规矩。”
琉月出身仙门,对神族后裔了解甚少。
凤凰族一支的高调响彻天界,而狐族不同。
他们常年隐居于青丘,各有各的洞府,莫测难寻。
的确,比起麻烦淮旭,琉月更不愿被囚于南禺。
“好,我答应你。除嫁人之外,我为你做三件事。”她将手伸出,执拗道:“立灵契吧。”
淮旭只好在她的掌心勾画阵法。
灵契是天界之人郑重许诺的标志,一旦结成,不可违背,否则便遭天谴。
不多时,灵契结成,琉月的掌心处浮出一个小小的莲花印来。
淮旭抽出一缕自己的灵力,想要帮着琉月在他手上画契时,她却摇摇头,“我相信你,不必画了,省点力气。”
这样笃定的信任令淮旭心中微动,他压下那些想与她倾诉的绵绵絮语,轻声喃昵道:“闭眼,族中秘术。”
随着他声音落下,琉月陷入了温暖的黑暗中。
在用法术屏蔽了琉月的五感后,淮旭变回狐身。
凤凰族的神力位于翎羽,而狐族的神力位于狐尾。
琉月一直苦撑着不肯与云桓的翎羽融合,可神力加以咒术,又岂是仙族之躯可以抵抗的。
她问他狐族怎么办?
淮旭心中早有答案。
狐族生性散漫,他虽为帝君,却没什么野心。
等从九尾降至八尾,更算不得什么青帝了。
凤凰族至多针对于他,不能也无法迁怒狐族。
淮旭唤出纯钧剑,将自己的一条狐尾斩下,顾不得断尾之痛,又用琉璃青火将其炼化。
同为帝君,他与云桓继承的神力原本不相上下。
但对云桓来说,他分出的是十二分之一的神力,而淮旭分出的,却是九分之一的神力。
在狐尾神力将琉月体内的凤凰翎羽彻底烧化后,云桓所设的咒术也随之粉碎。
琉月的丹田真元一恢复运转,便开始自动疗愈她的身体。
淮旭没有把多余的狐族灵力留在琉月体内,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
至于剩下的那点残缺神力……
他捻诀在原本的断尾处施了个障眼法,将其幻化成一条新的尾巴。
很快,巨大的白狐腾空而起,驮着琉月朝不周山疾速奔去。
南禺山的结界碎了。
地动山摇间,一只凤凰鸟飞入金梧殿。
它一落地,便化作报信女使,诚惶诚恐告道:“不好了……”
“琉月仙子……和狐族青帝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