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云雾迷蒙。
钟灵山的洞崖湖底,顷刻间紫芒暴涨。
结界晃动剧烈,震醒了守在山下的内门弟子。
“是琉月师姐,师姐进入无相境了!”
语罢,文元唤出判官笔,在空中疾疾画出一道传音符来。
符印结成,迅速朝掌门所在昆夕山飞去。
***
琉月刚一睁眼,便迎来施雁关切的眼神。
“你可醒了。”
琉月怔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些许零碎的画面。
她太久不曾与人说话,张了张唇,只听见奇怪的腔调从自己喉咙中挤出,缓慢道:“是,娘亲。”琉月努力控制着声线。
作为修炼之人,施雁未有异色,递上一盏茶,示意让女儿润润嗓子。
钟灵山异动出现后,他们夫妇二人第一时间便飞往秘境出口,将琉月接回。
门内擅医的长老已为她诊查过,琉月此次的升境十分顺利。
正常情况下,修炼之人在跨境后会昏睡整整一个月,为虚弱期。
没想到仅仅三天,琉月便醒过来了。
“快去收拾一番,我与你爹在正厅等你,有重要之事与你商谈。”施雁语重心长叮嘱琉月,又遣人去准备她喜爱的吃食。
距离琉月穿来这个世界,已有五百余年。
这个世界与她曾经所处的星球很不一样。
按照这边的说法,她穿越前的星球是零重天,属于无灵气、不可修炼的“荒土之地”。
而在这个世界,能修炼的下界为三重天,得道成仙后的天界为六重天。
成仙之后还有炼神,若能突破混元境三重,飞升神界九重天,炼化为神,才叫真正的圆满。
琉月是胎穿,父亲祁敛,母亲施雁,二人皆为天界玉清宗修为赫赫的长老辈,他们早在六千年前已得道成仙。
若父母为仙身,所生的胎儿便多为仙胎。
但也有不幸的,一对仙侣生出个凡胎来,孩子的修炼之路便会尤为漫长艰难。
琉月一出生便拥有元婴境一重修为。
从元婴境一重升至乾坤境三重,她只用了不到二百年时间。
修炼速度竟不逊于天界的神族后裔,是个颇有名气的奇才。
如今琉月在玄天秘境中突破至无相境三重,已经超过了自己爹娘的无相境二重。
元婴、乾坤、无相、混元。
她俨然是有化神的潜力,成为宗门内举足轻重的存在。
自打来了这个世界,生命被无限延长,琉月已很少会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玄天秘境修炼的那三百年,天地寂寥,只留她一人。
很多世俗羁绊都被淡化到失去了存在感。
宗门、亲缘……
之前被冻结的记忆,开始淌化恢复。
琉月一边整理着头脑内的思绪,一边梳洗。
玄色常服配黑锦织金的云纹腰带。
穿戴好后,琉月又伸手将白玉托盘上崭新的箓牌拿起,略略看了一眼——
从玄天秘境出来后,她跻升为玉清宗的首席弟子了。
佩好箓牌,琉月便往正厅去了。
“琉月师姐。”
“师姐午好。”
玉清宗以修为为尊,而不论年龄。
即便是早修道的“前辈”,若技不如人,也得尊称对方一声“师姐”,“师兄”。
一路上有不少与琉月打招呼行礼的弟子。
她微微笑着,与他们回礼,未有任何的骄纵,倒显得亲和非常。
只是天生眉目如画,气质风流,引得不少人脸红艳羡。
待琉月来到正厅,祁敛与施雁已备好了饭菜在等她。
琳琅一桌的吃食,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祁敛挥了挥手示意,侍奉的弟子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没有外人时,祁敛便卸下了平日严肃正经的神情。
额间的皱纹也舒展开,他很是欣慰地看着琉月,肯定道:“你修为已至无相境三重。”
琉月点点头。
祁敛又问:“你是如何进入的玄天秘境?”
琉月顿了顿,几乎已经想不起来。
只隐约记得她在雾林中受击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已身处玄天秘境。
“许是机缘巧合,我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你啊你,还是这般。”祁敛乐呵呵地看着她,常言大道无为,他觉得自家女儿很是有那个风范。
施雁为琉月盛了一碗蟹粉珍珠鱼米,提点道:“你可知那玄天秘境为何是门中禁地?”
琉月咀嚼着菜肴嗯嗯两声,表示在听。
仙门之人不吃饭也没关系,但作为穿越而来的世俗灵魂,她有着非常旺盛的口腹之欲。
撇去修炼的身份不谈,她的父母与普通人相差不大。
只不过寻常多是严父慈母,而她家是慈父严母。
施雁虽看似温婉,却是掷地有声的一家之主,一山之主。
而她爹……实际上只能算是个副山主。
短暂的调整后,琉月已迅速切回到之前的状态,与他们自然相处。
琉月爹娘在她小时便少不得唠叨,说她没有个修道之人的样。
旁人嫌弃凡尘吃食的烟火气会有阻修行,琉月偏生喜欢。
因她在修炼一事上很有天赋,于是他们便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未真的要她改变。
施雁啜饮了一口清露,淡道:“你能从秘境中出来,这自然很好,可玄天秘境,虽是一处修炼宝地,却轻易不得进,轻易不得出。”
“你进去时为乾坤三重,若在里面做不到连升三重,秘境的出口就无法打开,会被一直关在里面出不来。”
施雁看似柔和的眉眼中暗藏肃然,“那虽是我宗门的镇派宝地,也是险地。”
“你冒进了。”她语气严厉地批评道。
祁敛见琉月不语,立马接话道:“我和你娘在无相二重已停滞了一千八百余年,至今未有升重迹象,放眼玉清宗,哪怕是长老辈,又有几个能升到无相三重的?”
“你可想过,若你此生都无法出来,要我们如何?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和你娘着实担心于你。”
琉月眉尖微蹙。
事实上,虽说玄天秘境危险,但大家根本找不到入口。
这也是玉清宗几乎不与门人提及它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将她扔入秘境的人,多半是希望把她关在里面一辈子。
“我知道了。”三百年前的事不想再提,琉月没有辩驳。
见她态度还算端正,祁施夫妇并未在此事上太过纠结。
到底是琉月的机缘。
只要结果是好的,便可以轻轻揭过。
祁敛握拳掩面,假咳了几声,坐立不安地用眼神暗示着自家夫人。
该追究的陈年往事已过,还是快点谈正经大事罢!
什么时候与女儿提那……
相比于祁敛的不自在,施雁则一切如常,她像是只在谈论今日的饭菜是否可口,很随意地对琉月道:“你闭关修炼期间,凤凰一族的小帝君来求亲了,我们已替你应下,只等你从秘境中出来,你们便举行成亲礼。”
“什么?”正在喝菌菇榛蘑汤的琉月被呛个正着,她放下调羹,收敛起原本的漫不经心,正色道:“娘,你说什么?”
“我们为你定了一门婚事。我与你爹商量过,云桓帝君很好,凤凰一族是神族后裔,说起来,是我们高攀了。”
在这个世界,下界生灵通过修道历劫,飞升六重天后,即统称为仙族。
仙族内又可细划多支,除人以外,动物,草木,山石……也有修炼成仙的。
成仙后继续修炼,若能突破混元境三重,即可飞升为神。
神族后裔是神界流落在下的残缺血脉,与仙族一样居住在天界,可在修炼速度上却远超于仙族。
但他们到底不是神,也要通过修炼才能成神。
而近千万年来,天界没再出过一个新神。
神族后裔也好,仙族也罢,修炼到最后都是停滞不前,甚至于有人生出心魔,自戕陨灭。
施雁所说的凤凰族,居住于东海南禺山,属于神族后裔的一支,原身为凤凰。
为了保持血脉纯粹,他们通常只在族内缔结姻亲,鲜少与外族通婚。
诸如仙族中,由人类修炼而来的平凡血脉,更是从不在考虑范围内。
凤凰族以翎羽划分血统,被尊崇为本族帝君的,只能是十二翎羽凤凰。
琉月记得,之前凤凰族内仅有两位帝君,皆是十万岁以上的长者,被他们供奉如神祇。
如今三百年过去,云桓竟生出了十二翎羽,成为凤凰族最年轻的小帝君。
要知道,他也不过长了琉月两岁,属实年轻得很。
但不论是“云桓求亲”,还是她爹娘“定下婚事”,都令琉月觉得荒唐离谱。
“什么叫高攀?”琉月倏尔站起,脊背笔直,如一根不肯弯折的竹。
“我根本不想嫁人,云桓也不可能真心求娶。这是我的婚事,你们总该问问我的意见,凭什么替我定下?”
她擅雷系法术,灵力感知到她的愤怒,便在周身急速游走,发出危险而不悦的慑响。
祁敛一见事态不好,琉月已经和个滴溜溜的炮仗似的,马上就要点燃她娘这座火山了!
届时雷火交加,炸得赤枫山天塌地陷,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只好作和事佬,连忙道:“好好好,不是高攀,他虽血脉高贵,你也是仙门奇才,你们是天作之合,没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可祁敛自以为安抚的话语并不见效。
“我不同意,我和云桓绝无可能。”
琉月斩钉截铁,竟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你和他怎么不可能了?”祁敛瞪眼,佯装发作。
谈到子女的婚事,哪怕是仙人,也是一等一的八卦。
祁敛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用一种“你还能瞒住我和你娘”的看透目光说:“我知你在浮玉岛学法术时,便与他有过一段情。”
施雁也道:“你别想瞒我们,他来求亲时都与我们说了。云桓确是与你同辈中,最为临风玉树之人,你的秉性我了解。”
琉月气极反笑,细密到令人喘不过气的谬妄感冲上心头,“我的秉性是什么秉性?”
“看脸,你从小就如此。”祁敛长吁短叹。
琉月少时一见到相貌好看的仙君仙子,真真是嘴比蜜甜。
莫说玉清宗内,哪怕在其他仙门,她无意中留下的桃花债也不计其数。
难怪连凤凰族的小帝君也如此这般,祁敛暗道。
琉月:“……”
她确实是个颜控,“但我和云桓不可能,我们早就结束,并无感情,这样的姻亲我不要。”
“你和云桓怎么不可能?果然同那孩子所说,你对他误会颇深。”施雁似乎早有所料,她按捺着不悦,耐心解释道:“他以凤凰翎羽为定亲信物,为你炼制了一只宝镯,他说,你若看见这个镯子,便能明白他的心意。”
翎羽是凤凰族作为神族后裔的象征,上附微薄神力。对他们而言,既是弥足珍贵,也是在修炼上一骑绝尘的倚仗。
他为与琉月求亲,不惜力排众议,又拔下自己的一根翎羽作求亲信物。
表示不论多久,哪怕琉月无法从玄天秘境中出来,他也只愿认她一人为自己的帝后,非她不娶。
这在施雁和祁敛看来,已足够情深意重。
怕是天界几万年里,也出不了一个云桓这样的痴心人。
他们无法理解琉月的抵触和抗拒。
施雁从虚鼎中唤出云桓所给的金丝楠木匣。
匣扣上被设了法术,它一感受到琉月的气息,顿时华光大绽,仅短短一瞬,琉月皓白如玉的手腕上便多出只凤凰翎羽镯来。
流光溢彩间,煞是好看。
翎羽被云桓设过禁制,镯壁贴着琉月的肌肤,咒术悄然窜入经脉,刹那间锁住了她的灵力。
尽管在祁敛与施雁看来,琉月未有异常,但她自己清楚,她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样了。
“我……”琉月咬住唇瓣,拼命想要催动灵力,却无济于事。
云桓到底在发什么疯!
神族,神族后裔……
哪怕是再稀薄的神力,一旦与咒术融合,就能轻而易举地克制仙族。
抽骨剥髓的剧痛犹如凶猛海啸,挟着滚滚巨浪冲向琉月,将她淹没在冰冷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