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1 / 1)

天意弄人,福祸相依。

曾几何时,她何等威风,带着六门一行人,踏平醉梦楼,当众上羞辱明月心,而今日她自己落得卖醉梦楼,为奴为婢,养成瘦马,又卖于他人。

曾几何时,她风光无两,替身众多,而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生却为人替。

如今她被唤作长生,正在野鹤在长沙购置的别院中熟睡。这日她睡得异常沉,以至于野鹤用朱砂与鸡血为墨,在她的身上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符咒,都无法察觉。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去。

“沙沙沙,沙沙沙。”

一阵突如其来的有规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张末璃揉了揉惺忪睡眼,掀开被子,从楠木的千工拔步床上走下来。这床她很熟悉,她自幼就睡在这里。

此刻她所居住的,正是张墨白在京中的宅院。

后来在东北张家楼上的千工拔步床,也是被张遥从这远在京城的地方运过去的,而后张家迁至广西,张坤又将这床放在了张家楼的第九层。

她好奇地顺着声音,往院中走去,本以为是老鼠之类的动物在厨房偷吃,结果却见到月光下,一个黑衫少年不断将手伸入沙池之中。

沙池是张家常见的练习方式,用来提高手指的灵敏度的。

一般在半米或一米处有不同材质的板子,手指能通过阻力、摩擦感预判出在这些板子所在的位置。

不光是沙池,泥沼,水池,各种介质的训练池都有,都是靠着这种原理来训练手指的触觉的灵敏度。

唯有这样,在古墓之中,方能有二指轻触石板便知里面有机关等等的绝活。

此时夜半,在这里苦练沙池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哥哥——张遥。

自从张墨白消失之后,张遥便开始照顾她的起居。

一切都从躲雨那晚开始,一个名为张遥的哥哥,突然闯进了她平静的生活。

可那时的她完全没想到,从那晚起,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福祸相依,无法分出谁对谁错来。

那几日连绵阴雨,或许是他算准了天气,才特意以躲雨为借口与她攀谈。一来二去,每每下雨,便可以见到他来。

那时她一人守在京城张府这栋大宅里,里面的姨娘死的死,发卖的发卖,除了没被抄家,张府也不剩什么。不过是几个忠厚的老奴和婢女。

她常常独自在躺椅上,于花草葳蕤处晒着阳光,若太阳大了,便用在庙会带回来的弥勒佛面具盖在脸上。

触物生情,因此她总是想起那个借口躲雨,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的男人。

那日元宵节,长街之上挂满了花灯,男人穿着一身红衣,带着一张狐狸面具牵着她的画面,在她的心中生了根般,牢牢长在心底。

于是,她竟然开始盼望下雨。

那男人的桃花眼总是笑着,像戴着一张面具,相书上说,长着桃花眼的男人多数风流,一不会长情,二没有真心。为此,她常翻看相书,与他的五官一一对应琢磨,试图参透他面具般的脸上,真心几何。

或许相书上说得对,张遥的目的她心知肚明,他并非张墨白的亲子,也没有张家纯正的血脉,所以有很多事情,他做不到。

比如张墨白留下的关于长生的线索,需要可以接收蛇的费洛蒙的人才能得到。而张遥接近她,实在是迫不得已,有所图谋。

事实并非像张家所传的那样,张遥是被张墨白下了相思蛊,才不得不照顾她。他这样的天纵奇才,怎么可能受制于人,他精明到从来都是他约束别人,哪有机会别人来约束他。

张墨白或许算准了他性格的特点,而之后的这一切,才是为张遥量身定做。

非纯血种的他,若想解密长生,只能依仗可以读取蛇的费洛蒙的妹妹,只能讨好这个妹妹,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

那时的张遥也并不知道,他与张末璃这个妹妹,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张墨白之所以选他这样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来布局,是因为他在进行一个实验,关于如何逃避天授。

张墨白想知道,非张家血脉,是否可以逃避天授。如今答案是肯定的,张遥并不会如张家人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因天授而失去记忆。这也令他在解密长生时,几乎一步登天。

可此时的张遥还被蒙在鼓里,仍以为自己是张墨白与正妻所出,可张墨白心系齐佳青瑶,正妻一生凄苦,于是他将张末璃视为眼中钉,却又不得不为了长生,投其所好地讨好她。

一切的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但张末璃不这么觉得,人与人总是要有羁绊,而这羁绊或许不分好与坏,终将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

每到下雨的时候,张遥竟都特意淋湿一番,再借口到府上躲雨,与她呆上一会。

他会将每个细节铭记于心。

为了得到新鲜的羊乳,他特意让庄子养一群小羊;他会记得在来的路上,带她爱吃的酱肘子和烤鸭;会因她多看了庙会的红灯笼几眼,就将府上周围的一条街上挂满了灯笼,日日都像元宵佳节一样喜庆气氛。

无论是珍贵的绫罗绸缎,还是江浙时兴的新料子,他都会留下适合她的颜色款式,簪环首饰,无一不是精心挑选。

她身上穿的,脚上踏的,无一不是他的品味。

他三言两语,便能让她开怀一笑,一个眼神,或是不经意间为她挽起耳边的细发的温柔动作,又他宽大的衣袖隐约带着檀香焚烧后的味道朝她靠近,他的一切动作都带着不经意的撩拨,便足以让她这种小丫头脸颊泛红,心跳加速。

张遥若想拿捏一个女子,只能说是手到擒来,乃至让对方心甘情愿被利用,无一例外。

因为灯笼,张府也少了份冷清。但因张遥是正妻所出,正妻恨透了她,她不知道张遥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来照顾她。

或许他在阳光下见扑蝴蝶的她,一边宠溺地看着,一边心里巴不得她去死。

又或者他的无限宠溺,只是为了日后等她依赖上他,再报复以图后快。

总之,张末璃一直不敢放下戒心。

以至于很久以后,张末璃才明白,早在她这样想张遥的时候,就已经沦陷了。

她会这样想,是因为她害怕失去,不能承受被欺骗的代价,索性就将这一切都往最坏处想,就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除了张墨白,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对她的人,而自她自以为时刻秉持的戒心,早已在他的攻势下瓦解。她开始认为张遥需要她的帮助是真的,并不代表他对自己的好就是假的。

实际上,她极其害怕失去他或被他欺骗,她将张遥当作自张墨白走后,这世间唯一一个与她有深切羁绊的人。

所以在她心中,他总是与芸芸众生不同的。

以至于在她独自与张坤来到长沙城之后,发现身后再也没有一个名为“哥哥”的人做后盾,原来有这么多人想要杀她,原来刀会离她的脖子这样近,原来生死只是眨眼间的事,原来一切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原来为了自保有一天会嫁给根本不爱自己的人。

喜欢吃的东西不再有人买给她,遇到事情没有人再替她想到最优解。生活开始实质化,详细到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乃至后来重生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

人离开舒适圈后会因改变而痛苦,成长或许本来就伴随着痛苦,她发现人生原来为了温饱就已经很难了,这是后话。

大多数时候,张遥做什么,她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是十分在意地默默观察他。

此时的张遥穿着一身黑衫,黑衫更衬得他面色如玉。

他的脸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冷脸将二指不断探入沙池中,他那狠绝的力道好似手指不是自己的。黄沙乱飞,他的眉拧得死紧,似乎对那只右手很不满意。

明明是寒凉的冬夜,他的额前,鼻尖却落了一层细密的汗。

“是块雨花石板,在池下三尺处。”躲在一旁的张末璃实在忍不住道。

闻声,张遥那凶狠的神色顿时无踪,眉眼温和如常,道:“末璃,是我吵到你了?”

张末璃惊心地瞥了眼他的右臂,她记得他因试棺失误,右臂被一刀剪断,整只手臂断在血尸棺中,沾满了尸毒。

如今他竟然将这样的右臂直接接上,固然他食用过麒麟竭,这毒也是要命的,更不提当夜他用这手臂来练沙池,嫌命长不成?

张末璃见眼前这一幕,一时间想得太多,不由愣住了。

他今日成了族长,此时却因试棺重伤右臂,如今连探沙都显得吃力,不过三尺处的一块雨花石板,练了两个时辰都探不出。

如果右臂治不好,他可能会永远如此了。

似乎没想到这样狼狈的自己会被张末璃撞到,张遥的眼神有一丝无措,因断臂与尸毒,使他的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再加上整夜不眠不休,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他那双桃花眼依旧是笑,道:“璃儿,是哥哥无用。”

她没想到这种时候,张遥在向她道歉。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人,张遥的神色很不自在,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他向来是张家的天纵奇才,意气风发,光彩夺目的风流公子,何曾暗淡卑微至此。

她抬眼见张遥右臂的伤处渗出血迹来,拧起了眉,急忙将腰间的帕子拿出来绕在他的断臂处,将出血点缠紧,朝他道:“你随我进来。”

天上开始飘起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他看不清眼前的小姑娘,随着他一眨眼,那雪花就消融在他的神色里。

待到她的闺房,迎面而来的一股月季的淡香。

或许是她刚刚侍弄过房间里的几盆月季,连带着她的指尖也染上些月季的清冷香气。

张遥见只到自己胸前的小丫头拧着眉,认真地检查着他的伤口,桃花眼中的神色明亮了许多。

她自幼在张墨白身边长大,熟读药典,通晓蛊毒,她的嗅觉很灵敏,凑近张遥的伤口闻了闻,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张遥有种窘迫感,忽然从她的手中抽出手臂,道:“璃儿,离远些,伤口腐烂了……”

“那棺材里有尸蟞。”张末璃确定这是因为伤口中了尸蟞毒才腐烂的,“你开这个棺,是因为你在解密西王母的长生吗。”

张遥一怔。

其实,张末璃早知道,他靠近自己,多半是有所图谋的,但她想,有所图谋也好,毕竟这证明她有价值,无人可以代替不是吗。

“你中的不是尸毒,是尸蟞毒,尸蟞食死人肉长大,这种毒素在活人体内是致命的。若不是你食用过麒麟竭,再加上命硬,此刻早已毙命了。若是你弃了这中毒的手臂,还不至于中毒如此。”

可她没想到他竟将这满是毒素的手臂,硬生生装了回去。因为张家的族长,决不能让一个独臂的人来当。

“当上族长比性命还重要吗。”她问。

良久,张遥转过头去,没有看她,“如果我不是族长,就保不住自己的命,更保不住你。”

“照这样讲,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她忽然拿起一只琉璃匕首朝手腕上一划,瞬间鲜红的血液涌出。

“你做什么!”张遥一惊,立刻攥住她血流如注的手腕。

“救你。”她拿过旁边的铜盆接住流出的血液,按住张遥的手臂 ,浸在这血液之中。

随着鲜红的血液,自她的体内流到他的伤口上,只见那发黑的伤口逐渐渗出黑血,溃烂的部分很快掉进盆里,新生的血肉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

很快,那断臂上的伤口就长好了,刀口上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红印。

桃花眼中尽是震惊。

“今日你知道了这血液的秘密,答应我忘掉这件事,这是我治好你手臂的要求。”她道。

可近乎于神的能力,终究会被人觊觎,可她在赌,赌张遥不会负她,不会为了得到这种能力做出算计她取血的事来。

“好。”如今他再也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只拿她做个寻常的小姑娘,因这堪比人神之间的差距,让他忽然觉得张末璃与自己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永远难以跨越的鸿沟。

在这堪比神明般的能力面前,他渺小如蝼蚁。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张末璃的眼睛总是那样清澈,一尘不染,仿佛世间万物,于她眼中不过是过眼烟云。

这种感觉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中,让他觉他所骄傲的一切在她面前不过像个笑话。

面前的张遥从未像今日这样沉默过,他紧紧握拳,用力到筋骨发白,那右手二指因在沙池中练得太久,本该血肉模糊,如今却都恢复如初,整条手臂,除了那条浅浅的印子,好像从未伤过一般。

这便是长生。

张遥的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初,他伸手抚了抚她头上细软的发,一双桃花眼是说不出的柔和,再加上那瘦得尖尖的下巴,活脱脱一只狐狸相,“多亏妹妹,如今哥哥这条命都是你的了。”

张末璃当然会挣脱他的手,可这次,他的手却没有似往日那样又粘过来,而是放下了。

“我讨厌逛青楼的男人。”

张遥的笑僵住了,夜风袭来,更显一身黑衫的单薄,他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道:“早休息。”

张遥的脸色煞白,他很快转身背对着她,张末璃看不见他的表情,退了这步,他便知道,这就是他们之间本该有的距离。

她厌恶自己。

出了她的别院,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偌大的张府,确实没有一间他的容身之所。自从张墨白离世,他的房门被锁,张末璃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偶尔她累了,路过张墨白的宅院,会进去睡个午觉。

张遥可以选的房间,除了他母亲那院,便是其他妾室的房子。为了时刻守住张末璃,他只得住进母亲的院子,而这个院子,张末璃是绝不会踏入半步的。

因为他的母亲生前厌恶张末璃,但可笑的是,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怨恨的人长什么样子。

雪下大了,落在他的身上,他喝得烂醉如泥,只坐在张府门前的花灯下。

他冻得通红的手提着酒坛,仰身倒进雪里。

他自幼出生在大山里,母亲很敏感,张墨白进京后,她的精神越来越不稳定,以至于会时不时地殴打他,口中不停地念,“若是没有你就好了……”

为了活下去,他啃过树皮,吃过虫子,遇见人便乞讨,好在他生了个好样貌。因此,他自幼就是靠着女人活过来的,以至于后来在张家坐到这个位置。

一个生得好看的男人,能做什么快速获得权势,其中自不必多说,因此他擅长应付女人。

可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遇见如琉璃般干净的女孩,她几乎像个神明,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照尽他的丑恶与肮脏。

在张末璃面前,他无地自容,他不敢与她干净清澈地眼眸对视。

或许是喝得太醉,乃至于眼前出现了幻觉,只见张末璃带着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住了风雪,双眼平静地看向躺在地上的他。

她朝自己伸出白如玉石的手。

“璃儿,别碰我,脏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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