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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隔断回头路,风波恶错救毒心人(1 / 1)

清明时节雨纷纷,无根水落到运河宽阔的水面上,在天水间氤氲出一片朦胧的雾。

直到暮色四合,淅淅沥沥的小雨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岸边远远游来一条泛着幽幽红光的长龙,待到靠得近了,方知乃是南下的漕运船队,那朦胧的红光则由头尾高张的大红灯笼发出。

船只靠岸,水位线便能看得更清楚,这些船里显然是载货的,虽不知是什么,但看吃水深度便知不少。

漕船北上运粮,南下回空,这支自北京通惠河浩荡而来的船队本是回空的,如今却载了满满当当的货,不可谓不稀奇。

距岸边几十米远的芦苇荡里飘着十几艘小船,每只船上都有两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个个亮着白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靠岸的漕船队伍。

雾气不足以完全遮掩这些江匪的行迹,漕军显是已经发现了他们,齐刷刷地亮出盾牌,在头船的船舷上形成一道甲胄墙,威慑之意不言自明。

一艘轻快的战船自头船后驶出,载着七八个漕军,向着芦苇荡的方向驶去。

段不循与负责此次漕运的把总、都指挥佥事巩定锋走出船舱,各自举着一只西番贡来的千里镜,看向芦苇荡的方向。

不一会儿,漕军派出的那艘轻快战船调转方向,向岸边驶回。显然,他们与江匪的交涉已经顺利结束。

回空船只夹带私货已成惯例,江匪过一手不薄不厚的油水也是惯例,双方都是熟手,谙习其中规矩,交涉自然轻车熟路。

段不循放下千里镜,目光望向江面上一片茫茫,“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语气十分轻快。

巩定锋却没有这样的好雅兴,朝着江匪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恨恨道:“妈的,敢从老子身上揩油,迟早灭了这些直娘贼!”

段不循一笑,知道他是为方才交出的一千两买路财懊恼,“大人宽心,这份银子段某出。”

巩定锋偏过头,对上段不循笃定的目光,顿时眉开眼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老弟是个爽快人,你这朋友我交下了!走,喝酒去!”

“好,”段不循从善如流,笑眯眯道:“今日一醉方休。”

一场酒酣耳热、逢场作戏,散时已云开雾散,月挂中天。

巩定锋不胜酒力,留在岸上酒楼里过夜,段不循则与老冯一起,朝着楼船的方向踏月而归。

老冯觑着四下无人,低声与段不循抱怨,“从前那个把总可不这么贪。”

段不循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将满腹酒气散在湿润的夜色中,眼神一片清明,“不能尽用刘阶的人。”

巩定锋不是刘阶一党,至少在表面上,他是首辅高和一党。

暗中结交高党和中间派,从苏木胡椒折俸时起,他便已经着手在做了。

老冯眼中尽是担忧,“顺子,刘阁老他……还不算咱们自己人么?”

段不循豁然转头,鹰隼似的眸光中迸射出一股阴戾。

老冯自知失言,“不循……”

段不循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早跟你说过,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刘阶也不例外。”默了半晌,他缓和了语气,拍了拍老冯的肩膀,“这世上只有你和我是自己人,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老冯神色一凛,“伍民要回北京了。”

段不循眉宇间挂着淡淡的不耐,“嗯,我知道。”

“有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老冯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杀意,眼神却试探地盯着段不循。

段不循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扯,笑得有些疲倦,“算了。”

“不循!”老冯不甘心,“你是还念着旧情么?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这些年间,伍民犹如一只吸血俾虫,吃段不循的,喝段不循的,四处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更打着段不循的旗号,为所欲为,事后理直气壮地要段不循给他擦屁股。

老冯早就恨透了他,段不循又何尝不是?

“算了。”

半晌后,段不循还是这一句话。

三分因旧情,七分是忌惮。伍民不是傻子,之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定然是留了后招。

只要他做的别太过分,段不循可以继续容忍他。

老冯紧攥双拳,蓬乱的虬髯一颤,“妈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非亲手弄死他!”

段不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随后看向段不循,“这辈子值了!”

两人对视,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种疯狂之意。

夜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远处江心,有无数波涛迢递而来。段不循似有所感,蓦然回望,但见岸上灯火灭,歌舞休,仿佛辉煌在极盛时灰飞烟灭,转瞬已陷入寂寂永夜。

一股凉意自背脊上泛起,逐渐攀爬至他的后颈,所过之处,只觉得僵硬、沉重。

段不循缓缓转动脖颈,像是与这个回头的动作艰难对抗。

终于,他的目光还是朝前看了,迎着夜色深处比夜色更深的波浪,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笑容。

忽然,芦苇荡的后方有嘈杂声传来,仔细听去,其中仿佛夹杂着女人的哭泣。

段不循侧耳仔细分辨,终于确定了,不是风声,确然是有人在哭泣求饶。

应该还是先前那伙江匪,揩了漕船的油还不够,还要再抢劫民船。

段不循思想平生,胸中正激荡着一股狂意,觉得浑身有无尽的力气可用,可巧,用力气的地方就来了。

他看了一眼老冯,老冯会意,悄悄地叫上值夜的漕军,乘着先前那艘轻便的战船,神不知鬼不觉地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而去。

-

柳兰蕙此番北上回京,原以为是一箭双雕,一是送女儿冉宝儿到谢家成亲,二是应亲家母戚氏之邀,治一治冉静临的臭毛病——哪知,京师未达,竟在半路遇到了江匪!

她跌坐在甲板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中又惧又恨。

都怪柳文彦,是他说晚上跟在漕船附近安全,谁知竟一头扎进了贼窝!

“别他妈哭了!”

一个江匪喝了一声,一手将冉宝儿从柳兰蕙怀里拽出来,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嘿!小娘们儿怪好看!”

冉宝儿早吓得花容失色,要不是先前被这伙强盗警告“不能叫”,这会儿早已经叫破了喉咙。

柳兰蕙膝行至这江匪跟前,仰脸哀求,“大侠,我们不是客商,是到北京城走亲的。随身带的银两和细软都在这里,求你们放过我们母女吧!”

“嘿嘿!”那江匪笑了声,“老子既要银子,也要人!”

话落便示意手下将冉宝儿拉到他们的船上。

冉宝儿吓傻了,烂泥似的瘫软下去,直到被人拦腰拖拽,方才回过神来,开始拼命挣扎,口中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柳兰蕙心念电转,已飞快地衡量起贞洁与性命孰重孰轻。

“娘!”

在冉宝儿的惊呼声中,她终于衡量出了一个结果:若是能瞒住消息,贞洁便没甚轻重。

“大侠!”

柳兰蕙扑上前去,又死命抱住那江匪的腿。

江匪不耐烦,正要踢开,便见她收住悲声,换了一副神情,话语中竟还带着几分谄媚,“小女得您看重……这也是她的福分。但求您看在一夜夫妻的份上,饶过我们一命。您放心,我们是绝不会往外说的,绝不会报官……”

“娘!”

冉宝儿的痛呼打断了柳兰蕙的话,她盯着母亲那张脸,简直难以置信。

“听话!”

柳兰蕙含悲叱了一声,目光中有无限的痛惜和警告。

冉宝儿小脸煞白,浑身直打哆嗦,趁着那江匪愣神的功夫,身子飞快后退,直到抵住船舷,“别、别过来!”

那江匪回过神来,笑着拍拍柳兰蕙的脸,“算你识相!只是,”他笑得淫|邪,“这么多弟兄,一个不够分。”

柳兰蕙下意识看了船舱一眼,心中恨得要命。

真想将那姓花的贱人交出来,她那样的人,正该代自己和女儿去给这些匪徒糟蹋!

只可惜……柳兰蕙艰难地咽下涌上喉头的恨意,只可惜,柳文彦钻进了床板下,那贱人竟也挤了进去。

若是她交出花二娘,柳文彦便暴露了……江匪看见男人,是提刀就杀的。

柳兰蕙无子,早就将这个侄子当成了亲生,虽恨他怯懦无能,到底还是不忍心教他命丧黄泉。

只可惜啊,白白便宜了花二娘那个贱人!

柳兰蕙投鼠忌器,只得认命地闭上双眼,顺着脸颊淌下两行屈辱的热泪。

“妈的!”

江匪笑着骂了一句,任他奸|淫掳掠、坏事做尽,毕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能屈能伸的女人,一时间真个起了兴致,仔细端详,可惜这女人已经徐娘半老,相貌亦端庄有余,美艳不足,只够给手下的兄弟开个荤。

漕军的战船悄无声息地深入芦苇荡,靠近了柳兰蕙的船只。

段不循伸手扒住他们的船舷,向上纵身一跃,猫似的四脚着地,落到甲板上,起身时腰刀一挥,那江匪的淫|笑还挂在脸上,头颅便砸到了船板上,“咚”地一声,随后咕噜咕噜地滚向低处。

冉宝儿瞪着眼睛看那头颅滚向自己,“嗷”地一声惨叫,昏死过去了。

倒是柳兰蕙颇为镇定,识得交战一方身上的“漕”字,知道娘们儿几个的命保住了,便连滚带爬过去,搂住昏死的女儿,飞快地躲进了船舱。

众匪一惊,看过来的漕军人少,便奋力一战;待到发现岸边有更多漕军过来,便心知不妙,打定了走为上策的主意,只是想杀了段不循和老冯两个解气。

冯象山一把大刀舞得众匪眼花缭乱,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江匪识出这是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便避重就轻,将刀刃尽往段不循身上招呼。

段不循仗着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将心里那股子狂气发泄出来,一口气砍了好几个脑袋,只是毕竟养尊处优惯了,早年间练过的几个招式也早就生疏,时间长了便露出破绽来,小臂挨了不深不浅一刀,火辣辣地疼。

老冯一看他挂彩便急了,一刀将那匪徒劈了,大骂:“他妈的!给我追!一个都不留!”

这帮漕军也是杀起了性,不管谁下的令,果真追上去,不多时便在不到一里处将这小股匪徒团团围住,手起刀落,切菜砍瓜一般,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斯时天光渐亮,日头还未出,天空是鸭蛋青色,临近芦苇荡的江面已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

柳兰蕙扶着刚刚醒转的冉宝儿过来谢恩,哭哭啼啼、三跪九叩的,弄得老冯颇不好意思。

段不循听这年轻姑娘自称冉氏,又带着徽州口音,心中一动,“你父亲可是徽州府歙县的冉常?”

冉宝儿脸上的仓惶还在,看了娘亲一眼,方才答道:“正是。敢问英雄高姓大名,可是与我父亲相识?”

果然,段不循目光盯着这娘两个,想必老的就是静临的嫡母柳兰蕙,小的便是她的嫡妹、谢琅未过门的新妇冉宝儿了。

“就你们两个?”

他追问,目光向船舱内看去。

千里嫁女,家中的男人也不来相送么?更何况,京城还有另外一个女儿呢,静临的亲娘也不跟来探望么?

柳兰蕙不知段不循来路,只是看他神情言语,心中突地警铃大作,抢在冉宝儿开口前道,“我丈夫害了病,家中又没有儿子,便只有我们母女二人上路,只带了几个仆人护送。谁知……”她哽咽住,擦了擦眼泪,“谁知竟遇到了江匪,一见男丁便杀,那几个家人早就命丧刀下,如今……如今就只剩下我们母女二人了。”

冉宝儿不知母亲为何撒谎,只是心里打鼓,也作拭泪状,附和母亲的说辞。

那船舱不大,想必劫匪已经搜过,段不循不疑有他,便将目光收回,冷冷地看了这母女一眼,一甩衣袍,当先跳出船去,回到了漕军的战船上。

柳兰蕙目送着他们这一行渐渐走远,直到靠岸,方才拉着冉宝儿进了船舱。

“柳文彦!”

冉宝儿气得发疯,一脚踹向舱内的床板,“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床板一偏,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狭小空间,花二娘趴在柳文彦背上,俩人叠起罗汉,硬生生地挤到了一起。

柳兰蕙一见花二娘便没好气,此刻船上又没了外人,她也就不再伪装贤惠端庄,便一把将人拉起,照着脸就是一巴掌。

“贱人!”

花二娘先前已将她与江匪的对话听得分明,当下嗤笑一声,眸中尽是讽刺。

柳文彦从最里面爬出来,一张俊俏的小白脸慌成了丧家之犬的模样,顾不得为自己辩白几句,急急奔向船舷,向着岸边漕船的方向张望。

“怎么了?!”

柳兰蕙怒火未消,沉着脸问。

“是段不循!”

柳文彦只看了一眼,便见了鬼似的又缩回了船舱。

“段不循?啊!就是姐姐那个相好?”

冉宝儿嘴快,说完才想起花二娘还在。

花二娘闻言亦要出船舱去看,却被柳文彦一把拉住,急声道:“姑母快帮我按住她!”

姑侄两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用散落的麻绳将花二娘捆住,又用衣物将口也堵住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冉宝儿不明就里,不是说好了带着花二娘去宛平,好在姐姐的夫家人跟前好好羞辱她一番的么?怎么又将人给捆了?

柳文彦看了她一眼,一边喘气一边道:“不能让她见到静临!如今静临背靠着姓段的,翅膀硬了,胆子壮了,天不怕地不怕。咱们得把花二娘藏起来,留在手里,以备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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