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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谑得罪记仇娘子,一嗓惊动亡命之徒(1 / 1)

静临头前还以为他忽然转了性,一下子变成了个热情无私的大好人,原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言两语便要提条件了。

瞧他不怀好意的模样,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哪知这厮存心出人意料,见她们忿忿欲走,又在身后凉凉地开了口。

“承蒙抬爱,段某虽不才,但也确如你所说,走过不少地方,因而有一些见识。”

静临顿住脚步,又听这人语带戏谑,“读万卷书令人思深,行万里路使人眼博。冉姑娘并非深谋远虑之人,求博索广,也算是正途。”

这不就是说人浅薄么?

静临回头瞪视他,“哦?那么官人的碎嘴到底是因了万卷书,还是万里路?”

段不循低笑起来,“天下四聚,按东西南北,分别是苏州,汉口,佛山,北京。俱是舟车辐辏、商贾汇集之地,聚天下之利,贩四方之货。此外,江南维扬,湖广汉口,亦是金银要塞,总聚一方繁华。往后你若得空,便要将这些地方挨个走上一遍,自会知晓什么是苏杭之钱币,淮阴之粮米,维扬之盐利,济宁、临清之百货,徐州之车马,建阳之书,浮梁之瓷,宁、台之鲞,香山之番舶,温州之漆器。”

见静临听得入了神,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知南北之物还是其次,更要紧的乃是,识四方之人。举其荦荦大端者,南人勤而不俭,北人俭而不勤。南人好纤巧,北人好宏大。天下纤啬首推徽赣,山东人钝而不机,湖北人机而不浮,至于吴越则民风轻浮,好名利、爱风头,福建两广之人虽质朴,却也常首鼠两端,蜀人工巧尚礼,陕西人朴实却也性情阴骘,好勇斗狠。”

“呸!”静临虽听得起劲,到这里却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按你的说法,这世上岂不没有好人了?”

段不循笑得老神在在,“虽风俗不可概论,人物各有不同。但为商者贩人之所需,紧盯着的,难免是人的短处。你若觉着我的话刻薄,那我不妨就将话讲的好听些,南人性精致好纤巧,北人性豪阔喜宏大,他们日常穿衣打扮便也不同,南人素雅,北人富丽。”

他说到这里顿住,看向静临额间装饰的云母花钿。时下妇人崇尚南人风度,不喜在面上多做修饰,只将功夫花在发髻头面上,讲究淡雅朴素又不失庄重华贵。而静临这打扮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发髻简单,唯在面上下功夫,乍一看看去颇有唐女风范。

她这人形容文静,内里性情却张扬,作这副打扮,想来不是不喜华贵头面,只是囊中羞涩,因此只能在不值钱的花钿上下功夫罢了。

静临正听得入迷,见他忽然止住了话头看自己,便催问,“你怎么不说了?”

段不循笑道:“你是不是着急了?莫急,如今这偌大的北京城就够你看的了,再不足,拜个博闻广识的师父,也可让你少走十年弯路。”

师父之语显然是在说他自己,静临被这股不要脸的劲头逗得忍不住乐,末了赏了他一记飞白。

段不循自作多情地将这白眼视为媚眼,眼中便闪烁起一股促狭,继续先前的话头:“便是在娶妇习俗上,各地亦截然不同。就拿吴楚两地来说,吴人喜欢新妇身材颀长,楚人则喜聘身矮之媳。”

静临常常因自己身量不高,又不够纤细而感到遗憾,听闻楚人竟偏爱短小,不免好奇追问,“这是为何?”

段不循一本正经,“你忘了我方才说的?吴人轻薄,故纳颀长者,美风仪,悦观瞻;楚人务实,不嫌丑陋,是以喜矮妇,为的是矮妇行路稳、手脚快、衣衫省,”他说到此处忍着笑,目光跳过静临的怒目,径自落到她耸起的胸前,“善哺育”。

这话也并非他胡诌,时人有戏作《娶妇辞》一篇,讽记此事。辞云:“楚人娶妇何喧喧,高堂十日排酒筵。亲戚回头小姑起,传道新人短而喜。低小腰身解哺儿,舂粮担水不知疲。西家老翁长吴塞,吴人娶妇长者爱。纱笼前引抉入门,新人长大媒人尊。金马丁东步摇转,春水袅袅花枝颤。可怜吴楚地不同,新人长短为枯荣。若使吴人生落楚,一生丑恶何其苦。乃知长短亦有命,不系生身系生土。”

静临哪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觉他眼中的轻浮和嘴角的浪荡是真,讲四方风土人情是假,便以为自己是受到了他的愚弄,当下恼得涨红了面皮儿,只碍于这楼上陈设华贵,怕不小心打碎了要赔钱,这才没有再攥起拳头锤他,只骂了句“狗嘴吐不出象牙”,便忿忿地拉着银儿和翠柳奔下楼了。

段不循启开扇窗,看到她气咻咻地从门里出来,走到门外几步驻足,回头盯着天宝阁的大门,似乎是在记仇,转头时也不忘与另外两个嘟囔,虽是听不清楚说什么,也是知道那定然是骂人的话。

段不循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今日若银儿与翠柳不在,想必她的羞恼便不会这样强烈。

如此这般,里面大概只有五成是真恼,另外五成嘛,是碍于好友在场,不恼便不像个正经人,因此装模作样演出来的。

静临骂了段不循一路,嘴上说的是他轻薄下贱,心中恨的却是他说自己丑陋。她惯是晓得自己有几分美貌的,只遗憾身材略短,撑不起飘逸的广袖阔裙,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丑陋?

还有胸前那处……她已经事,自是知道这处的妙,便私下里将主腰上方放得松松,中部扎得紧紧,每每顾影自怜,都要觉着自己真个是曼妙,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成了“善哺育”?

静临越想越气,将这辈子听来的和自创的所有骂人话都翻腾出来,在心里将段不循咒成了个断子绝孙的忘八蛋。

若是翠柳和银儿不在,她心中暗忖,她一定会当面将这些话都骂出来,骂得他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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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银儿在家休养身子,只静临和翠柳二人出来溜街。

这回是按翠柳的主意行事,专往小门小脸的小本生意店铺里钻。

只是这些地方要么空间逼仄,若不掏银子买东西,实在无甚可逛;要么就是店主人疑心过重,见俩人露出打听之意便要赶人,是以二人转了大半日,竟一无所获。

天儿愈发热,晌午时分更是日高人渴漫思茶。

静临嘴巴燥得起皮,翠柳更坏,不止口渴,腹中亦饥得咕噜叫。俩人忍耐许久,终于再也熬忍不住,商量好了找一家最便宜的店吃碗汤面或扁食,连干带稀,就将饥渴一并解决了。

正是饭时,街道两侧的酒楼食肆飘来阵阵香气,馋得两个姑娘不住咽口水,腹中阵阵泛酸。

翠柳说运河水已然化冻,正是春粮贩运时节,码头上的脚夫就地吃饭,那里的饮食就既便宜也大份,她们两人吃一份就够了,省下的钱够给银儿也带一份。

静临吃的少,嘴巴却刁馋,又□□洁净,是个宁吃鲜桃一口不食烂杏一筐的脾气,如今为了几文钱,竟沦落到要到码头上吃苦力饭,便恨得赌咒发誓,指着一路上的酒招饭幌,咬牙切齿:“等咱们有了银子,将这些店吃个遍!不问价,只要他们拣最贵的上!”

“对,吃不了打包。”

翠柳附和,心驰神往。

“不打包,吃不了喂狗,想吃再换下一家!”

翠柳咋舌,“这也太败家了!”

静临瞪了她一眼,“都画饼充饥了,还不让人画个皮薄馅大的?”

码头上挨挨挤挤停放着运粮船,有的还张着衙门的字号,是官府的漕船。这会日头正毒辣,搬卸粮食的苦力脚夫便都三三两两凑到一起,捧着个大海碗,蹲到阴凉里吃饭。

一群布衣短打的糙汉子中间忽然出现两个年轻的姑娘,又都长得不赖,便引来无数瞩目。

虽则没有恶意,却也教人不舒服。

翠柳像一只气昂昂的大鹅,冲着沿岸一溜眼神抻脖子,引得那些眼神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爆发出阵阵嬉笑。翠柳火气腾腾,若不是静临拽着,她便要冲过去掐人家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临劝她,“咱们赶紧填饱了肚子再说。”

最近的面摊张着棚子,里外都没有桌椅板凳,俩人买了一碗扁食,要了两个羹匙,便去找远离人群的阴凉地方。

一连走出几十步,方才远离了那群打着赤膊的伕子。这边靠岸停放着一艘几丈高的楼船,侧边漆着大红的“漕”字,在前边的空地上投射出一片清凉的阴影,当间还铺着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条拼板,应该是船上装卸粮食用的,许是暂时搁放在此。

静临走过去吹了吹上面的灰,便与翠柳两个坐下,就着同一碗扁食吃得狼吞虎咽。

“有点太咸了!”

翠柳吃了八分饱,开始挑毛病。

静临也觉得略咸,除此之外,这碗扁食竟是该死地好吃,好吃到她有点懊恼,恼自己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胃口竟然这么久快就适应了一文钱一碗的扁食。

“哼!这样的东西吃一次便够了!再有一次,我的冉字倒着写!”

“你吃饱了?”

翠柳巴巴地问她,显是还没吃够。

静临将碗往她手里一推,起身往漕船那边走去,“你慢慢吃吧,我饱了,去那边看看。”

她是南人,自小亲水,看桥船比车马更多,自徽州境内流过的京杭大运河支流上镇日有这样的漕船经过,统统由官兵押送,有时还能远远看见红袍的南京守备太监,很是威风。

运河上走货的船只很多,大多风帆一鼓,快而无声地通过,不敢有丝毫滞留和张扬,一是怕各地水关衙门吃拿卡要,二来也怕招惹水匪觊觎。

唯有漕船例外,装官的旗帜高张,灯火通明,运货的守备森严,威风凛凛。若赶巧立在高桥鸟瞰,便能看到漕运队伍如一条浩浩长龙,神气八面地游过去,又游回来,一路上上多少小鱼小虾就进了这长龙的腹中,尸骨无存了。

静临头一次这样靠近一艘高大的漕船,看它上方楼屋修得华丽,又与那群苦力保有距离,便猜测它是头船,供人坐,而非运粮。

“……都打点好了,……外面包着锡纸和毡布,不会受潮。”

隐约的谈话声从头上传来,静临立即止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到西南就卸货,那边茶马司也打过招呼了,直接拉到二马场去卖了……”

“……还是从汇通钱庄走账,元亨兄总兑,到茶农手里的都是现银,不会留下痕迹……”

竟然是贩私茶的?

这可是掉脑袋的生意,与贩私盐一样,铤而走险者,大多是亡命之徒。

静临背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叫苦连天,非是她存心撞破,只是实在想不到,这些贩子如此猖狂,竟敢用漕船运私茶!

她怕惊动了上面的人,便屏住呼吸,蹑起手脚走路。

翠柳已将那碗扁食吃完,正朝这边无聊张望。

静临急得冲她比噤声,可这会阳光刺目,她看不清楚,只觉得静临手舞足蹈,样子怪好笑,便亮开嗓子问了句,“噯!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静临心里绷着的那根细线应声而断,果不其然,头上的低声交谈亦戛然而止。

坏了,她哭丧着脸,恨不得立刻遁走,手脚却感到一阵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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