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1 / 1)

清晨,乌衣巷谢府,在送别家主几个上朝车马后,门口新停了一副车马。

秉文从车驾跃下,将脚凳摆在车边,将车帘别在一旁,安坐在内里的男人这才缓缓打个哈欠,下车动作不疾不徐,十分慵懒地舒展过身子骨,看向日头。

万里晴空,微风徐徐,黄历诸事皆宜,连六爻都断过,诸事呈祥。

就是今日。

若是她答应,事情也都预备妥当,月底便能顺当成婚,早些回东山免却俗世,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就算她不答应,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有解释的时间、空间或者余地,若是再介绍些青年才俊给她,倒也……

倒也什么?

男人舌尖在口腔内默默舔舐虎牙,笑不出来,也装不下去云淡风轻。

心上人对他无意,他还要帮她找个好归宿不成?

扪心自问,还有什么归宿能比我好?

多少年无所求,终于栽在这一遭。若是也不顺,那就干脆学支遁葛洪,了却凡尘,上山修仙得了。

法号约莫也有了,就叫戒色。

思及此,男人才隐约摆平心绪,舒口气对秉文道:“劳你等在门房,若是小姝来了……”

秉文眉毛都快扬在脑袋顶:“公子,我知道,今天对您而言很重要,您可不敢跟我说‘劳’,我何德何能……”

谢安忙抬手制止他后面的惶恐:“好,当我没说。”

秉文才恢复往日冷静道:“女郎来了,我第一时间请进书房。”

谢安下意识答:“多谢。”

秉文央求般开口:“公子……”

男人眼中多了一丝寒意:“别开腔。”

“……是。”

手揣了揣,安静跟在人后面半步。

二人踏进府门,门房老仆见了忙打招呼:“安石公子,您回来了。这几日找您的信函……”

谢安往其人身后一看,信帖堆了半人高,客套笑容很快浮在脸上:“何攸呢?”

“回公子,何攸这几日没来过。”

“那这些东西,明日再交给秉文吧。”

“是。”

好容易穿过照壁,进入院门,清晨扫洒的家仆俱是问好。谢安视线一扫,便再没了开腔的人,各自低头继续安静做事。

行至前堂,该学堂的两个弟弟谢石谢铁正要出门,开口叫三哥的功夫,吸引了嘴里讨论他婚事的几位母亲注意力。

问过早,生母庄彤便开口问:“其实,明天后天都是好日子,可以前去定亲了,你……”

话里话外,是在问他到底有没有跟刘家谈妥,聘礼堆在后院多时,啥时候送。

谢安微微一笑:“今晚我会告诉您,请母亲稍安勿躁。”

于是在几位母亲注目之下,礼过,便独自回了书房。

老树一棵,树下石桌,桌旁浅池,竹间活水,锦鲤穿梭。

他站在书房门口,一再看着景致,忽然觉得,东山的书房种些花也不错。

当日修建此处时,刻意没栽花,是图竹子与树干净利落。不会受到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的变故,平白影响心情,生出伤春悲秋的念头,打断平日里处理事情的思路。

但在栖霞寺见过桃花树树,却突兀生出念头,跟自己说,若她站在树下,会比四月的桃花更美吧。

玉兰已经开过了。

怀中掏出手帕,一角玉兰亭亭,端庄优雅。深陷指尖,犹存暗香。

他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走向书房。

其实,男人遇事只要不慌乱,怎么处理都不会太差,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忌讳不过拖泥带水,当机不能立断。

生平自以为做得足够好,却总在她的事情上栽跟头。

她的顾虑,他已经尽力在打消;她的所求,他也能尽力去给……

只有她的疑问横在当中,让他无所适从。

饶是自负地想,如今世道,生存于大多数人都是挣扎,她想要的是比做皇帝更奢侈的自由,他给不了的,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同样给不了。

但那么多无奈之下,他依然想争一条生机,不是吗。

谢安默默打量一遍书房,食盒几个一字排开,安居墙角;她的回信就在手边,行书款款如其人婉约;胸口手帕,已经不离身很久……

除了那块白玉,大约她再也不会给他什么了。

倒是他,数十封信,那日碍着心底煎熬,居然来不及给;聘礼早已写好,今日得拿来谈条件,再显显诚意……

他还能给她什么呢?

承诺三千,需假以时日验证。

一颗真心,分文不值。

若是被拒绝,也只能记着礼数,将人送回家中,终生不复相见罢。

不然叫他看着她嫁给旁人,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舒坦。

做好十足被拒绝也要体面的打算,心底却又浮起一个疑问:

若她答应了呢?

猖狂便油然而生:若她答应,明日下聘礼,月底成婚,婚后回东山隐居,生儿育女的日子……

居然好得他不敢细想。

万般不由己。

于是面上就浮现出苦意,谢安执一叠早该寄出的信,坐在院中,望着日晷。

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日影随天色转进迟暮黄昏,玄月也挂在天际,送饭被他一概挥出去的侍女再次登门掌灯,枯坐大半天的男人才缓缓地吐口气,开口问:“秉文还在门房么?”

“是。”

将书房内外并同院中烛火都点了,侍女安静退下,谢安望着眼前灯盏,不由得开始想第三种可能。

若她不来……

他是该厚着脸皮登门求解,还是算作她默认的拒绝?

闭目胡思乱想间,耳边却像是一日幻听再次发作,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书房门前。

“女郎,请。”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所及,石桌上摇曳的烛火,手旁一叠亲手信,很慢地移向门口。

却在刹那间看见一双眼眸,遥遥相望,同样犹疑,同样不安,同样不知所措。

见此情状,秉文识趣打个手势悄悄后退离开。

坐了一天的人这才扶着桌子缓缓站起,也笑着看慢慢靠近的人,出口是不自觉的喑哑:“来了。”

刘姝唇边也是挂着笑意,几不可闻地答了句:“嗯。”

各自站在石桌旁,四目相对,又是笑着各自移开。

无需问为何迟到,他们本就没约过时辰。但彼此深知,这就是最后一次。

刘姝手刚抚上衣角,要拿在怀中白玉,却被谢安将一叠信递来的动作打断。信封所书刘姝二字肆意从容,却不见手的主人如往日般悠然自得。

“不管如何,请你收下这个……留在我这,连睹物思人的用都没有,你说是也不是?”

看着男人脸上笑容比晚风还快地凉掉,刘姝抿抿唇,抬手将信接过,谢安才终于松口气似的搓了搓手,又是侧过头清嗓子,再回头时,无暇白玉已然摊在掌中,等他来接。

“还你,给我也没什么用,不如说,完全没用。”

谢安将白玉接过,没多看一眼就塞进怀中,神色无辜:“起码能保证,你一定见得到许玄度和支道林。”

刘姝虚着眼睛瞧他:“许询孙绰,写得一手好赋;支遁支公,更是佛玄两脉清谈大家。若是让我哥去见,没准还能进益些文采,我一介女流,见了又算什么……”

谢安理所当然道:“起码能告诉他们,我为何人倾心。尤其提醒他们,事成之后,多年交情,随礼得加钱。”

刘姝不禁笑出来:“到底建康为什么会有你不慕荣利的传言?你不如换个比我家世好些的女郎追求,说不准嫁妆还能多添,不用你费心那一星半点。”

谢安莞尔一笑:“小姝,我十二岁起,就被人马不停蹄地介绍婚事了,若是在你之前,我真有看得上的,也不会二十还伶仃一个,要你垂怜。”

“公子说笑了不是……”

“——算我求你,别那么叫我。”

刘姝抬眼望去,却见昏黄烛火之下,男人眼底隐隐水色,直直盯着她的坚定,愈是晕开所有犹疑。

表情尽失,毋论风姿,仅剩涵养叫他闭眼收敛情绪,但再睁开时,多少人传颂儒雅的贵公子,展现给她的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神采又透着无可遮掩的孤傲。

“我没有耐心跟你耗,直接谈条件吧,刘姝。

“接下来要说的话,只在今天有效,等你迈出这书房大门,就当我没说过。

“我也承诺,若你拒绝,刘惔此后在朝中的支持,我也不会减少分毫,毕竟我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利益是比任何承诺都有效的筹码,我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已经付出过,还要等回报。

“曹氏得朝不正,司马篡位更是笑话。我不出仕,因为我看不上。好在我姓谢,也不是长男,无需为名利奔波,对衣食向来无甚讲究,及冠后父亲分的宅田,余生乡野度日足够,这是切实的衣食住行,我算过。

“云游在外,我在各地也建立的些许威望,其中之一是程谭,有用没用,有用到什么程度,你已经见过。我无心朝政,但时局总会干扰到我。如扁鹊所言,最好的医术是防患于未然,其次祸起微渐,最次重病而医。程谭之流,是我最外头的布置。此后任需要调度斡旋的地方,写信就能解决。火不会烧到我家院墙,我实话实说。

“你所谓的,若我出事,你没法帮我,在我眼里都不是事。多谢你操.这份心,但我压根不会把日子过成那样。这底气不是姓氏所给,是我桩桩件件事情做到,必然的结果。当皇帝有什么好,看看秦皇汉武,哪个不是案牍劳形,呕心沥血,只在活着时候有用,身后事哪管得着,连子孙都护佑不了。我只想过好自己这一生,与友人相携出游吟诗作对,与妻与子时时耳鬓厮磨,做个富贵闲人乐享天年,等到迟暮回顾,没有一日不在与家人度过。

“刘姝,好好想想,你到底要什么,什么又是我给不了的。非我自负,而是事实摆在眼前:若你错过我,你只会更得不到。”

晚风潺潺,男人底色分明落在她眼前,杀伐狠厉盘算再多,在她轻笑之下,俱是化作雾霭,袅袅烟消。

便是在如此沉默中,他望着她的笑,低下头颅。她温言开口,说的却是别处。

“我就说,你这么凶,就算哪家女郎对你有意,也要被吓跑了吧?”

男人冷呵一声:“我不像你,分明钓鱼上钩,却还要装傻充愣直到最后。”

刘姝若有所悟般点头:“我说,建康城都在传,谢家三公子要跟刘姝成婚。你是不是欠我一句什么?”

谢安见她依然作戏,无奈仰起头望望月色,苦笑一声道:“行,刘姝。我之前表白,你就当没听过。今日是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此话一出,端得破釜沉舟的勇毅,心底汇聚成千百层感慨,将心迹悉数剖在二人之间。

再也没有伪饰的余地,如同桌上的烛火随风飘摇,风再大一些,一定就灭了。

他怔怔盯着她,等待审判,失语也失神。

他在赌。

她何尝不是?

刘姝笑意却更浓,慢慢向桌边靠近半步,手中信纸厚厚一叠,于掌心一拍,压成更紧密的厚度,竟然直接将一角放在烛火之上。

火舌遇纸攀援而上,愈是风大,愈是张扬。

便是如此猎猎火中,谢安低声开口:“其实也没写什么,若你还想看,我再写就是了。”

火焰舔舐大半信纸,映在刘姝面上,显得笑容妖冶无比。

眼看要烫着攥着的她的手,谢安愈是蹙眉:“小心,放手!”

刘姝应言放手,纸片便随着风徐徐散去,星点火光如飞蛾扑火,很快在夜中化作灰烬。

愣愣盯着手指似乎未伤及分毫,谢安才再次凝视着她,却见她眼神竟比火光还耀眼。

“我,刘姝,愿意嫁给你,谢安。执手白头偕老,终身不弃不离。”

谢安极轻地眨了眨眼,像怕梦被唤醒一般,声音熹微:“再说一遍?”

刘姝微笑着抿抿唇,低头再抬眼,眼中光华比星空还璀璨:“我愿意嫁给你,我们成婚吧。”

男人这才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捧在手心,就着烛火仔细查验:“是不是之前寄到你手边的信,也被你这么处理了?”

刘姝开口更是笑意难掩:“那些好好的,在我家呢。”

谢安开口止不住埋怨:“那你烧这些干什么,诚心吓我,还是故意要我再写一遍?”

刘姝无辜道:“别写了,直接告诉我吧,我会听的。”

不见伤口,谢安才松口气。十指交缠扣紧,才勉强带着笑意:“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一些路过听说的小故事,怕你为婆婆的事情难受,给你解闷用的。”

刘姝哦一句:“你可真够操心的。”

四目相对间,谢安愈发好笑地抱怨起来:“你今天都干嘛去了,要我好等。”

刘姝反驳:“你都让我等了三天,我让你等半天,就等不及了?”

谢安越是无奈:“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

刘姝直瞧他:“你能干嘛,就像你说的那些,应酬呗。”

男人执着地争辩起来:“不对,你可不止让我等了半天。光宜城我就跟你表白三回,修禊那天你差点没把我气出个好歹,或者更久以前……”

刘姝莫名其妙道:“怎么还能往前算!要不干脆说,我让你等二十年好了!”

男人顿时失语,望着她的不满,心中苦笑。

是没约定过前世今生,可她一出现,却席卷他此前的人生,将所有原则都颠覆了来。

望着这人迟钝,刘姝踮脚拿额头狠狠撞他脑门,终于把人撞清醒,松开手,呲牙咧嘴。

“你谋杀亲夫!”

“呵。”刘姝做个鬼脸,望望月色,松口气道,“好了,要紧事说完,我该回家了。”

“我送你。”

“好。”

一路再无话,只是满心满眼笑意,却等到二人行至前堂,见着一家子人齐齐望来,早就守株待兔一般。三嫂、儿媳的称谓层出不穷地冒出,谢安急忙叫秉文把人都拦住,牵着刘姝跑出前门,护着她上了马车,急匆匆地叫车夫启程,临别还专程掀帘子提醒。

“明日我就请父亲就上门提亲。”

“好。”

等到一家人冲出重围,却只见马车飞快跑远,有人站在原地抱臂,好整以暇地解释所作所为。

“别急,往后有的是见面的时候,改口记得封红包。”

一大家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对他嗤一句“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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