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不行,已知矣(1 / 1)

暮蝉一声啼,秋风无限悲。

文书之事被当着众人和康熙之面被揭发后,以刑部尚书罚俸半年,那老大人降职三级收场。

盛京城秋天将尽,寒凉的风凝成细针,钻过棉服之间的缝隙,扎得人直打哆嗦。

风紧马长嘶,一个灰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踏入狭窄的巷子。

他其貌不扬,那溜光水滑的骏马在这地界可是个稀罕物。走路的、说话的、下棋的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眼看着他在一扇暗青色的木门前勒马下车,手指扣响门扉。

众人纷纷有些惊讶,只因这家人是几年前搬来的,平日深居简出,并没有什么好友串门,怎么突然来了这样一个骑大马的人来找?闲来无事的纷纷留着意八卦着朝那边看。

很快就有人应了,缓慢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拉开,里头站着个风霜满面的妇人。

这妇人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身形清瘦,面色枯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太多苦难的痕迹,那张脸皱纹密布,旁边的鬓发灰白。

她略带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那双饱经世事变化的眼睛微眯,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和那匹马,开口问道:“有事吗?”

送信人年纪不大,一双笑脸,先张口解释自己身份目的,道:“我是奉皇上之命来给戴梓戴公送赦免文书的,请问这是戴公家吗?”

那妇人似乎被惊住了,半晌没有说话。送信人也不急,默默站在原地掏出文书给这妇人看,等她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碧空一声鸟鸣,两滴清泪从妇人脸上滚落。

她呜咽、哽咽,直到放声大哭,声音哀婉悲凉,仿佛有无限的苦闷要洗刷。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文书,无力支撑身体般跌倒在地,两缕灰白的头发散落,神色癫狂。

看热闹的邻里听到这动静连忙围了上来,转眼间便围了一圈人,里屋门口张望的小男孩看起来两三岁,也从屋里哭着跑出来钻进妇人怀里,惊惶着喊娘。

有个面善的大娘跑过去搀起了那妇人安慰。妇人抱着小孩流了半天泪才找回些神志。

她生怕眼前是幻觉,手紧紧掐着掌心的肉,死死盯着送信人,哀求道:“你不要走……我这就去找老爷……你不要走。”

那送信人看着她混乱的模样,心下悲悯,连忙承诺道:“我不走,我还要等您这一家一起回京,京中有贵人惦念着你们呢。”

妇人的心情平复了些,但仍不错眼地盯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消失了,那大娘看出来了妇人的状况,听出来了是要找男主人商量的大事,急忙吩咐自己儿子赶紧去找人,自己边搂着妇人安慰,边招呼那送信人进屋落座,亲自倒了茶,麻利极了。

这边,当铺前站着一个面貌清癯,一身灰袍的中年男子。

他眉间一缕竖纹,仿佛刀子刻出来的一样,眉毛保持着自然的微皱状态,好像一辈子未曾舒展。

他的手上没有太多长年劳作的痕迹,似乎是读书人,只不过是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不仅仅那张愁苦的脸叫人看出他不得志,以生活经验来看,一个在当铺门前徘徊的人,即便不是处在最低谷,生活也绝不会是快意顺心的。

征鸿杳杳,飞叶落地。男子紧握手中的金钗,长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往当铺走。

他的脚步不再犹豫,一刻也不停地闷头往里走,他不敢再思索,害怕自己一犹豫便会夺门而出,他要在自己唯一提起的一丝勇气用完之前,把这支金钗当掉,他别无选择。

这支金钗是他送给夫人的第一件饰品,那时他官位不高,凭着一腔情意凑够半年的俸禄才将这支钗送到夫人手里。

它被打磨得那样明亮,镶嵌着白玉珍珠,上面的鸟雀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夫人收到时羞涩地低头让他帮忙插在头上,一戴就是这么多年。

真美好啊。

生活最让人心碎的地方就在于此,娇笑着的少女上一秒还在羞涩回望,转眼他们就老了,一切都翻天覆地变化了。

这时候人员流动并不频繁,一条街上的人基本上都认识,要找人,到街上一问,准有人知道。

他刚把钗从那个高高的、狭窄的小口递进去,邻家大娘的半大儿子就找到了他。小孩迅速跑进来拉住他的衣裳,喘着气道:“戴叔……你、快回家去,你、你家来人了。”

戴梓,也就是这男人看小孩慌乱的样子,神色猛地一变,忙问道:“来的是什么人?你可见了?”

小孩道:“我见了。那人骑着一匹贼漂亮的大马,说话不像咱这的人,说是来给您送赦免文书的,戴婶晕倒了,你快回去吧。”

小孩拉着他就要往外走,戴梓脑中嗡的一声,竟也有点站不稳了。

他扶着小孩的手,面色几经变化,朝当铺要回了那钗,转身拉着小孩往家跑。

风是凉的,他跑到家里却是满头大汗了。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果然见院子里栓了一匹马,他心下稍安,狂喜这才涌上心头。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一刻了。

这是他的报应,他把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带来了人间,这是漫天神佛对他的惩罚——要他用一生的孤苦伶仃来赎清自己造下的罪孽。

同时,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和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之间那无法消解的矛盾,只要他存在一刻,康熙便觉得他满人的江山立不安稳。

明朝追随者的执着让康熙无法不警惕汉人。他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坚韧的民族!无论发生什么,这个民族都充满希望,只要一息尚存,他们绝不会倒下。

戴梓知道什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更明白一个人被强加的罪名比原本的罪名更无法洗清。

离开京城那天他就知道,年少时春风得意、豁然开朗的心境永远不会再有了,他的余生注定在这个冬天无比漫长的严寒之地贫苦地生活、狼狈地死去。

可是,今天。这个和往常完全一样的日子,好像要改变一切!

他踉跄着走进正屋,稀里糊涂地跪下听那送信人宣读皇帝的口谕,直到赦免文书塞到他手里才不像飘在空中一样,有了些实感。

送信人殷勤地搀扶他起来,他窘迫地让夫人去里屋把他们仅有的钱拿出来了一半塞到这人手里。

这是惯例了,别人大老远给你送来好消息,多少要收些钱沾沾喜气。那送信人却把钱推了回去,欲言又止,似乎有话不方便说。

戴梓连忙示意夫人孩子先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时,那送信人方才开口道:“您是国家肱骨之臣,只因朝中奸人当道才沦落至此,小臣敬佩您还来不及,怎能再收您的钱财。”

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交到戴梓手里,悄声道:“这是宫中仰慕您老才华的贵人怕您路上不便特意托我带给您的,您老一定收下。”

戴梓被这一席话和贴心的行为感动得泪流满面,他含泪道:“我自知天恩不眷,实在担不起您与那位贵人的厚爱,我知贵人对我有天大的恩情,来日我必尽心竭力,为贵人效犬马之劳。求您告诉我这贵人是谁。”

送信人似乎不想开口,但架不住他哀求,还是告诉了他。

戴梓一听是皇子心下一顿。

他只是一个被贬谪多年、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汉人,与八阿哥素不相识,皇子相助,无非图谋的就是他那一手制作火炮的技术了。

他前半生被这玩意害得太惨了,他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样东西失去,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他都在心中懊悔。他已为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忏悔了千千万万遍。

他实在不敢再继续下去了,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呢。

他犹豫了很久,思考了很多,颤抖着把银票和文书一同推了回去,长叹道:“我年老体衰,恐怕要辜负贵人的厚爱了。”

那送信人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他这样说,道:“贵人知道您心中顾虑。他托我告诉您:工具本身只有益处没有害处,端看人如何使用。便是刀剑不也是有人用来屠杀也有人用来自保。”

送信人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看看那些传教士,看看他们那些被称为奇技淫巧的东西。您比所有人都明白机械这种东西的威力有多强大,而他们向我们展示的不过冰山一角。我们如果不进步,后代便会引颈受戮。您做的是千秋万代的事,这才是上天赋予您的使命。”

这些话如同一声惊雷咋响,戴梓吃了一惊后豁然开朗。

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字字句句都说尽了他的心里,他是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大的君子,绝不可能看着苍生疾苦而毫无所觉,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国家民族滑向深渊袖手旁观,他没有退缩的理由。

只是他还有最后一丝顾虑,那八阿哥毕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他真的能从始至终地走在一条路上吗?

思及此,他皱眉喃喃试探道:“这条路难走的很啊。”

那送信人反倒一笑:“道之不行,已知矣。我们要做就要做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那一个。”

戴梓的困顿之色立马消去,他变脸一般抢过送信人手中的文书银票,连喊三声好字,抚掌大笑:“志之所趋,何惧之有!贵人有此志向,老夫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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