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没正形的江随在静鸢面前站得笔直。
一路上山太阳就在头顶,想必他有些眼花了,一下子竟然没有认出静鸢。
可他对静鸢这个名字明明没有一点印象,又或是当年他的救命恩人,那位蒙面的女侠,根本不叫作静鸢。
“筝姐姐。”
这才是他铭记在心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喊出声,生怕惊扰了停在树梢休憩的小鸟。
“我……我的轻功又精进了许多。”
静鸢沉默半晌,而后转身道:
“半年前我回来的路上,听闻镇上出现了一伙盗贼。许多人家都报官了。”
“那不是我!”江随一紧张就脱口而出。
“那你是什么。”静鸢负手叹道:“一个小飞贼?”
江随紧张的视线开始无处安放。向天穹看得很远,再在院中绕过一大圈,终于在半扇门板后面看见半个看热闹的谢筠。
他咬牙切齿道:“谢筠,你瞎说了什么!”
谢筠摊开双手,缓慢地摇了摇头。
“小双怎么样?”静鸢又道。
“他还是个小乞丐。”江随道。
静鸢默然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
江随与小双都是她八年前自那伙盗匪手中解救出来的乞儿,孩子们饱受折磨凌虐,能存活下来的已没有几个。小双身体弱、年岁小,她便将轻功传给了江随,为防身用。
看着他们一路流亡,在镇上安身立命,她才安心离开。
而半年前听镇上人说,县衙和几位乡绅家里总是悄无声息地丢东西,又莫名其妙地在另一处突然找到,一些外地来的行商也有同样的遭遇。捕快追查到镇上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时日一长,便有传言,这几位收取太多不义之财,遭到了神明的责罚。
静鸢听着,仿佛已能看见江随在屋脊来去无踪的样子,甚至,她还能想象素来认真严肃的谢筠是怎样危言耸听的。
好不巧,他们似乎是很熟悉的朋友。
她抬手将谢筠招来,二人并排站得笔直。
“这么多年,有没有任何违背道义和良知?”
谢筠和江随一同笃定地摇头。
“好。我想你们和盗匪必定没有关联。”
接着,她自随身的腰袋中取出一支断箭。拦腰折断只剩下箭尾,另一半已在半年前没入静鸢的左肩,淬上剧毒,令她不得不负伤逃亡,闭关疗伤。
司空灵看热闹的笑容忽然僵住。
静鸢的手中,箭尾半秃的羽毛,是暗红色的。
五个人聚集在静鸢周围。司空灵从她的大包裹里翻出那支红羽箭,同静鸢的比对,确是同样的材质做法。
许净云将他们剿灭盗匪的来龙去脉告知静鸢。
时隔半年,彼此心中明了,自己遇上的那一批,只是这个团伙的一小部分。
“还有多少人?为首的到底是何人?能够在一两年时间里发展壮大……”
许净云顿了顿,已觉有些异常。
“不止一两年,”静鸢接道,“他们暗中组织谋划,至少已七八年了。”
许净云应道:“只是这一两年间,才闹出了大动静。”
“年初我已一路追查到他们的老巢,可惜被暗哨察觉,中了埋伏。”
“在何处?”叶斐急道。
静鸢略微垂首,犹疑道:“在玉京城。”
玉京城,本朝皇都所在。军备坚固,出入严格。自师父仙逝,静鸢便在江湖上寻迹追踪,至此已七年,最终的结果是她想不到的。
“这个组织的首领,或许身在朝堂。”
“可朝廷也加派了人手剿灭。”许净云道。
“或许与朝廷无关。只是……”静鸢反手将断箭收回腰间,“我回来本想动用太素宫的人手,一同去追查。”
“太素宫,没有人手……”谢筠面露愧色,他曾在传信中道太素宫已整顿壮大。
江随不耐地挥了挥手,打断道:“筝姐姐,你的伤怎么样?”
静鸢怔了一怔,摇头笑道:“小伤,不须忧心。”
本已习惯了左肩的剧痛,此刻又隐隐发作起来,静鸢牙关咬紧,以为可以不被发觉。
多年间独来独往,忍耐成为一件很自然的事,不必刻意提及。
江随仍显得焦躁,挠一挠耳朵,拍一拍胸脯,又道:“我,我可以帮手追查。”
“我们也可以助一臂之力。”叶斐看一眼许大哥道。
许净云点头道:“各大门派都已着手追查。我们赶去华山会盟,最重要的也是商讨此事。”
“好,那我就放心了。”
静鸢将视线自许叶二人之上收回,再看见另一边的两个毛头小子,忽升起自己教导无方的哀叹。
“你们俩的事,等七日后再算。”
七日后,四位观礼人,一位掌门,一位绶任师叔。
从晨光熹微到白日高悬,从白日高悬到暮色四合,从暮色四合到月上中天。最终谢筠完成了入道仪式,接过师父遗训,掸去拂尘上的灰尘,正式继任为清竹子道长。
叶斐被烟气呛得咳喘连连,江随已困得睁不开眼,司空灵开始走神,思索那座总在眼前差一截的八角亭要怎么上去。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许净云也若有所思的样子。
此时谢筠已拜过历任仙道的牌位,脚步轻快,神情轻松地来向四人道谢。
答谢的筵席上有连吃了好几日的烧鸡。司空灵有些腻了,只挑后山刚摘的蔬菜吃。
静鸢说那些都是谢筠自己种的,耕种也是太素宫重要的修行。不问外世的日子里,太素宫就是这样平淡地自给自足。直到天灾和人祸降临在清幽的山谷,他们能做的却是逃去外世。
只有谢筠留了下来。
“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酒足饭饱后,许净云上前一步道,“武林盟大会就在下月,道长若有意,不妨与我们同行,代表太素宫参与会盟。”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叶斐与司空灵默然相视。
可谢筠当即便拒绝了。
“你们也看见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许净云又转向静鸢。
“我不喜欢见到太多人。”
静鸢极为诚恳地解释道。
司空灵随叶斐已走到门口了,转头看见空荡荡的三清殿里空荡荡的谢筠,脚步就有些迟疑。
“道长……”
她想最后算一卦,看一看四十七代太素宫仙道和她家邻居神算子哪一位更准。
“算了。”
她又转向老君像前,往香火箱里投入一个铜板,老君张了张嘴,牵动一把长胡须,而后从掌心里哗啦啦散落下四五支竹签,捡起来一看,有的签还是光秃秃的,什么字都没有刻。
这样求签问卦,真的准吗?
司空灵心中的疑惑还未成形,一声惊恐的吼叫穿破了静夜。
谢筠弯下身,循声绕到元始天尊身后,从瑟瑟发抖的台布下面掀起一个人形。
那人躬身抱膝,半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来,似乎是道家驱邪避鬼的咒语。太素宫向来是不修这些的。
没想到他继任当天就有道家的旁门左派前来偷师。
谢筠无奈苦笑,捉住那人肩膀向上一提。
“清泉师兄。”
分别已经六年,谢筠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他的大师兄,自小背他下山替他受罚的大师兄。
可一丝诡异压抑住了重逢的喜悦。
不是因为大师兄在当年的山洪中忽然消失了——谢筠知道他不是故意丢下他们不管。
谢筠一直将人引向了大殿正中,烛火映照下,众人看得很清楚,并肩而立的俩人,身着截然不同的两身道服。
“清泉?也是本门中人?”静鸢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见过这身道服。
隔了好一阵,那人似乎回过神来,正了正身,拱手向静鸢一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接着转过身,同谢筠面对面地抱拳颔首,祝贺他:
“恭贺清竹子道长。”
年幼的谢筠同他闹着玩时,已听过很多遍这句话。
“掌门师兄,不必多礼。”小谢筠笑嘻嘻地答应。
而此时的谢筠退开了半步。
“道友,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