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呢？”司空灵急道。
六年后，在街巷的尽头，山径的脚下，谢筠说：“我们要走不同的路了。”
他终于要上山了。
太素宫还未修葺得如他想象中的模样，端正肃穆，仙雾袅绕。但三清像已塑成，师父最看重的修炼之境已建成，看起来，也差不多，已经可以继任了。
他要向二位朋友告别了。
师父临终说过，每个人都是这样，孑然一身地来了又去，因而本不必忧愁于离别。相会的人终要离别，只是忽然之间的变化，令人一时无法适从，才生忧愁哀怨。
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看向小叫花清水一般的眼睛，和江随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在上山的前一夜，他留下一张字条向二人告别。二人正在破道观里睡得正香，其实这只是个废弃的土地庙，他们以为这就是他的太素宫，认真将窗棂糊纸，摆好香炉供盘之后，以为这样就完成了他的心愿。他也曾想过就将这里当做他的太素宫。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谢筠只写下“我走了”三个字。
“那也算是有所交代了吧。”叶斐悠悠道。
小叫花三脚猫的功夫，有一半是向江随学的半吊子轻功，另一半则是谢筠最熟悉的本门基本功，同谢筠根本过不了几招。最后他一纵身，攀着树枝便越过了墙头。
谢筠双手接住他抛来的玉瓶，理一理衣衫，回过身来。看向并排坐的四个人，沉吟片刻，道：
“本月廿四是本道接任太素宫掌门的吉日。三，四位英雄因缘际会，不妨同来观礼。”
“好呀！”
江随一抚掌，跳去大门之前，恰好承了谢筠抱拳一揖。
“就在北山，凑个热闹！”
他转头向满眼放光的司空灵指一指。
司空灵忙不迭点头：“继任大典……和武林盟的盛会，岂不是差不多？”
这一路太赶了，她几乎快要忘记此行的目的，半途出现的太素宫和年轻的仙道，多少有些江湖侠士的意思——江湖果然不止是辛苦赶路和挨饿……
她激动地搓搓手，跟着江随便站了起来。忽又想起同行二人，转而道：“还来得及？”
许净云了然，其实他第一次过江南，也对这个太素宫颇有些好奇，于是点头应下：“不急。”
“只是，小叫花小兄弟呢？”
小叫花不会去了。
三人穷困潦倒的日子里，他本以为这条贯通全镇的长街就是他们共同的大道。可谢筠的路在山上，而江随更乐于走屋顶。
他不明白谢筠口中的道是什么意思，和脚下的路不一样吗？那个只剩他一人的太素宫，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吗？
可他知道谢筠的确说过很多遍了，不管是山路还是大道，太素宫或是那个武林盟，都不缺一个爱吃烧鸡的小叫花。
他已经走了太久了，才终于找到这一处落脚地。自小身体羸弱，灾祸逃亡中落下了浑身毛病，他已经走不了太远了。
而江随一直万般不在意的样子，身形比他的想法还难以捉住。
走街串巷的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谢筠欠下的十只鸡，今天要不回来，七日后也要不回来。即便日后谢掌门成了谢盟主，十桌子好酒好菜，也还不来十只烧鸡。
这些谢筠能懂吗？
不能。
这是只属于小叫花的不可思议的想法。所以，今天他也需要独自承担这一份苦涩。
迎头的太阳很大，小叫花回首看山，山却仍在云遮雾绕中，陡峭的山路有五人依次而行，为首的那个就是谢筠。
“祝贺你。小骗子。”
小叫花衷心地笑了。
“那么，道长从神棍变成掌门只用了六年，就得到全镇的支持了吗？”
山不算高，路陡而窄，司空灵注意着脚下石阶，便没有注意谢筠转过身来使的眼色。江随跟在后面哈哈一笑，抢道：
“自然，我们第二百八十九代仙道，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是四十七代。”谢筠指正道。
“当年他给乡里张郑二家的亲事算了大凶——有克夫的凶险，郑家人给他打个半死。半年后，郑寡妇成了寡妇。从此，神棍便成了神算。”
谢筠已懒得指正。
司空灵信以为真，道：
“我家邻居也有一位神算，确实神乎其神。”
行至半山，众人停下稍作喘息。
半山有一面水潭，三面石壁环绕，唯有一条石阶辟出一道天光。石壁之中凿出大小壁龛，嵌入不同的道教神像，神像再映入水中，颇有通天彻地的意思。
昨夜落雨，神龛的香炉已熄灭了，谢筠此时又一一燃着，十分恭敬模样。
绕过水潭，穿过门楼，继续上行。
一路草木葱郁，山顶一只八角亭就在眼前。许净云本是熟悉上下山路，此地窄仄却不便用轻功，叶斐是中原人，走得急了已有些气喘，但见司空灵脚步极快，仍状若平常行走一般。
“前面就是太素宫正门了。”
谢筠停下，侧身让开一条路，引向众人。自己却拨开草木，走上另一条隐蔽岔路。
“我要前去请师叔出关，各位先行一步。”
说着，他沿小径竟又向下走了一截。山径绕过一块飞石，又有台阶延下，峭壁之上架设一块石台，仅供一人通行。谢筠就在最后一级石阶立住，躬身道：
“八月十七已至，请师叔出关。”
石壁凿开处，如神龛一般，有一人坐卧其间，自合目冥神中缓缓张开眼睛。
走出洞府，凭栏而立，枝叶环抱中，山川水田绵延不止。风已是暖的，与冰凉的石洞迥然两个天地。闭关正念令她暂时脱离现实，她从纯净遐思中醒来，听见谢筠的声音，仿若一瞬的事情，又像已过了世间千年。
实际上闭关不过半年的时间。
看过熟悉的山中景象，她转过身，随谢筠一直走出山崖。来时路已长满草木，她终于开口道：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她记得上次回太素宫时，还是一派凋敝的景象。她曾劝说谢筠不如走出山里，随她一同去外面游历，可谢筠的性格比她的师兄还固执，或者该换个词，坚持。
此时身着掌门道袍的谢筠，俨然就是师兄的模样。
“都差不多了。反正观中无人，一切从简，将师父的遗愿完成就罢。”
语气和语调倒还似年幼时的谢筠。
山中无人，只听见风动和水流。到了太素宫前殿，终于见到四个人影，她一喜，谢筠忙介绍道：
“这几位是前来观礼的侠客。”
其中一位小姑娘应声正立抱拳。
“这是我的师叔，道号静鸢。”
静鸢也向几人回礼。
“虽然门下无人，不过你能结交到几位江湖朋友，也实属不易。”
江随上前半步，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谢筠的这位师叔看起来比谢筠年长不了几岁，还是个清丽女子，有些超出了江随这几年对师叔的想象。何况她十分温柔和善，比谢筠看起来可亲多了。
他于是不愿再说扫兴的话。
“对，我们专程来恭贺谢掌门的。”
谢筠摆摆手，一手端着玉瓶，一手将不知何时折下的竹枝插入瓶中，道：
“我的道号便如师父所拟，清竹子。到时入道的仪式还请师叔相助。”
静鸢接过瓶子，一掌托底，一掌扶正，穿过前殿，正院，到三清殿中，将它摆在了供桌的正中。
正殿烟气袅绕，香火鼎盛的样子。
但依旧十分空旷。巨大的三清像分立三侧，高至房梁，垂首如俯瞰世间众生。静鸢敬上三支香后，正中的老君像忽然眨了眨眼，眼珠子骨碌一转。随后蒲垫前清脆一声，不知从哪儿落下一支竹签。
静鸢吓了一跳。
谢筠忙弯身捡起竹签，一本正经解释道：
“我将三清像都重新修缮了一下，现在可以自动感应，自动摇签。解签就比较麻烦，我还在尝试。”
司空灵大为震惊，盯着老君的双眼，在供桌前来回试探反应。
“这次结束后，要过半刻的时间才能启用。”
“这样，”静鸢有些迟疑，“也挺好的。”
静鸢是师祖无为子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入门时太素宫已由她的师兄接任掌门，因自小随师父在山中清修，素来很少过问门中事。六年前师父师兄相继仙逝，才独自下山游历，而后又因谢筠继任仪式，回到了故地。
现在的江湖很不太平。
可她不知接掌一个空无一人的门派，与身入江湖血雨腥风之中，哪一样对现在的谢筠会是更好的。
不过她已从这几个青年侠客身上看出一些事情。
几人都是初入江湖。
一位谦逊谨慎，一位桀骜不驯，一位小姑娘单纯灵动。
还有个小乞丐。
“小江。”
她在几人身后叫住他。
“你现在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