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启程之前,司空灵几乎以为华山是一两天的轻功就能飞到的地方。再远些,三五天也该到了。
可他们三人已经骑马走了十天了。
第十天的傍晚,三人在路边面馆饱餐一顿,眼见浓云蔽空,正欲找地方投宿,许净云的脸色沉了一沉。
叶斐向腰间一探,环顾左右,忽地飞身而起,冲向寥寥行人之间,左右穿行几步,随后提回来一个身形矮小的叫花子。
“什么事?”司空灵问,一面将自己的大包袱系回到背上。
“什么事!”小叫花也跟着嚷道,手脚并用地挣脱了叶斐。
声音尖细,根本还是个小孩子,气鼓鼓的两腮满布尘泥,两只眼睛却瞪得很圆。
司空灵闻到一阵很熟悉,又很遥远的香气。而后发现小叫花两只手臂交叠在一起,捂住一包已浸出油渍的油纸,他抱得很紧,可烧鸡的味道是抱不住的。
现在轮到司空灵紧盯着他。
“哦,搞错了。”叶斐道:“可你也太鬼鬼祟祟……”
“抱歉,我们的钱袋刚刚被偷了。”许净云道。
小叫花抱紧烧鸡干笑几声:“哈哈哈……你确定是刚刚被偷的?”
叶斐道:“方才附近我都看过了,只有他最可疑。”说着手指点了点那小叫花。
被点到的人翻了个大白眼,正要跳起来好好理论一番,忽又向怀里一看,道:“我已有了烧鸡,要你们的钱袋作甚?罢了!”大手一挥“烧鸡凉了不好吃,我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转身他便大步走了。
司空灵的目光也随他走出好长一段。
许净云忽然懊悔道:“钱袋里面还有二十三个铜板,本应该买一只烧鸡的。”
已走出一截的小叫花忽然蹦蹦跳跳回到三人面前。
“给我三只烧鸡,我帮你们找到钱袋。怎么样?”
找钱袋的计划在今夜子时进行。
他们依照熟知三街六巷打通三教九流的本镇街霸丐帮二袋弟子小叫花的嘱咐,赶在天黑之前躲进了一座废弃的道观后面。
道观其实没有多么破。窗户糊着惨白的纸,铜炉盛满供奉的香灰,掉漆的神像坐姿威严,一应端正整齐地陈列着。但是实在很旧。
“这里的人,已经有一百年不信道了吧?”
司空灵想起离开刘村几百里的地方,也有这样一座道观,只是那个李村已经没有人迹。
“近年连年天灾,又常常征战,普通百姓维生尚且艰难。”
“求仙拜神的人还远在千里……”
叶斐话未说完,接到昏暗中的许净云的一瞥,挑起眉梢笑了笑,又道:
“反正这些神仙都是糊弄人的把戏。留下观庙,收留三个身无分文的游子,也算是一点功德。”
他仰身,双手抱在脑后躺了下去。
“这样可以看见月上中天,你们休息吧,到时候我叫你们。”
司空灵跟着许大哥坐在一旁。
月上中天的时候,叶斐已然睡熟了。
山墙顶端,开着一口小小的高窗,框起来整个大月亮,又圆又亮。
“这就是江湖吗?”
司空灵极小声地说,她不确定许大哥有没有睡着。仰头靠在墙壁上,眼中只看得见一只月亮。
“已经十几天了,这些乡镇好像和我的家乡没有什么差别。
“可刘村没有偷钱袋的贼。
“家家都养了一群鸡……”
说起家里,她觉得很安心,说着说着,也昏沉欲睡。
窗框里忽而窜出一道黑影,搅散了月光。
黑影挂在树梢头,月光照亮影子边缘。
“八、九、十、”
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啷当作响,身形一起一伏,旁若无人的模样。
“十四、十五、嘿,一只破木钗……二十三!”叮铃啷当。
“这一袋呢……”
屏息凝神的司空灵背好包袱,猛地一纵而起。就在她飞出窗外的时候,两条人影已先后冲了出去。
贼的轻功一般都很好。
所以在二人的夹击之下,他竟然第一时间逃了出去。
可武功和兵刃就差得很多。
司空灵紧跟在后,见一道银光自叶斐手中飞出,随后许大哥上前擒住了小贼双手。
两只掌心摊开,正是两只钱袋。
人赃并获,龇牙咧嘴的小贼被许净云一手压低脊背,却仰着头,很不服气嚷道:“你用暗器,不算。重来一次!”
叶斐不屑一顾。
巷子前面,小叫花迎面跑来,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这么快就抓到了?我还在前面等你们呢。”
他看起来很高兴,双眼闪烁着烧鸡的油光。又矮下身子,笑嘻嘻贴近小贼的脸。
“江随!”他拍拍小贼的后脑勺,“终于有人能擒住你了!”
许净云见二人相识,便松开手。
江随站直身,拍了拍本就不太整洁的衣襟,他个头不高,眉宇间稚气未脱,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
“你又有事要劳烦我了?”江随没有不快,反倒有些得意的语气。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小叫花别开脸。
“他说有事情要做。他与我们不是一路的了,你又何必……”
许净云拍了拍正看得入神的司空灵。
天还未明,三人沿原路回去。帮助他们找回仅有的两只钱袋的人,也找到了他的朋友,可说好的四只烧鸡,无论如何明天是要兑现的。
而初入江湖第十天的司空灵终于抓到了一个贼,一整夜都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明天也成了太遥远的期盼。
明日一早,小叫花已在道观门前等着了。
三只烧鸡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喜笑颜开,却还是一副在等着什么的模样。
等到司空灵放下最后一只鸡腿骨,向门口望去。
小叫花昂着头,正望向更远的地方。
一道黑影自窗前一闪而过。司空灵觉得这路数很眼熟,怕是又偷了什么东西回来,正要叫住他。
一道白影自窗前一闪而过。
随后两人稳稳落在了院子里。
黑影自然是青天白日还身着黑衣的江随。
“我没有其他衣服。”他看了看惊奇的司空灵,“我平常也不在白天出门。”
白影则是一位道士打扮的青年人。虽是青年模样,却蓄了很长的须发,可惜院中四面无风,长长的须发和宽宽的袖袍都飘不起来。
“到地方了,还给我吧。”
他沉声道,向江随伸出一只手,江随转而将一只玉瓶扔向小叫花。
“谢筠。”
小叫花捧着玉瓶走向道士,正要将瓶子递过去时,一抬手扯掉了他的胡子。
谢筠又惊又怒,一手捂住下巴,瞪着眼竟说不出话来。
“谢筠,你总该向我们交代一声了吧?”江随跟过去,说起“我们”时,着重指一指小叫花。
“我不是都说了?”
谢筠又回复了先前沉着端正的模样。
“我是太素宫第四十七代嫡传弟子,肩负光复师门的重任,任重而道远,实在没有闲暇与你们胡闹。”
“太素宫?”江随不以为意,指了指道观的门楣,“不就在这吗?”
大门上的牌匾早已褪色腐蚀,看不出一个完整的名字。
“你不是早已在这里坑蒙拐骗了?”
谢筠没有否认,他当然还记得。师父仙逝之时他不过十二岁,已半年无米下锅的太素宫众道在那一夜含泪不辞而别。可他不能走,他继承了师父的太素宫和半生亲传,为了维持生计,他亲自下山传道,却被无知乡民视为神棍骗子。
可他从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是这样吗?
他从来不屑于八字看相那一套东西,可前来问道的人多半问的都是这些。
那一天他是实在忍不了,打了个哈哈,向那妇人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则为天道。道法自然,姐姐您不是肥胖,而是天地日月之精华汇聚于身,又何必汲汲营营,妄图逆天改命……”
约莫是这样说的,或许更不客气些,谢筠已记不清了。也记不清他的摊子被妇人掀了之后,是谁替他拿回了龟壳镇纸。也记不清他饿得十日不开张,怀里怎么突然多了只烧鸡。
“可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他活下来,谋得生路,吃饱穿暖,小有名气。就不得不再仰头看一看太素宫。
他低下头。不知难以面对的是太素宫,还是另一边的两个少年。
“可你还欠我十只叫花鸡。”
小叫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