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乐跟着大黄来到人才招聘会，一众年轻人来来往往在递简历。
“安姐，你看我这岗位要求写得还可以吧？”大黄递过来一瓶水，安乐乐没接。
“我没要求，我其实不太懂。”安乐乐温柔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不是来了好几回了吗？”
“好。我一定为皮总严格把关。”大黄坐直了身子。
“这里人真多。”安乐乐无聊地翻着一摞简历。
“皮总说了，这次得让你满意。说之前那个大蕾子咋咋呼呼的，你都有点烦。”
“我并没有那么烦，不过她的确有点吵，有时候我看她都像个男人。很粗犷那种。”安乐乐微微笑了起来。
“老粗犷了，跟水浒英雄似的。你知道有一回我路过她宿舍门口，她捧着个大酒坛子在喝酒，跟电视剧水浒里面那些草莽英雄一样，我就赶紧劝她女孩子不能这么喝酒，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大黄笑了起来问。
“我怎么知道？”安乐乐饶有兴趣。
“她说这是葡萄酒，不超过八度，还很甜的。就剩个瓶底了，她又没酒杯，干脆捧着喝。还问我要不要来一口？”
“哈哈哈哈哈哈。”安乐乐捂着嘴笑了起来，说：“说实话，我还有点喜欢大蕾子呢。生龙活虎的，就是她不适合我们工厂的环境。太直接了，太用力了，我们都很委婉嘛。”
“不说她了，又来人了。”大黄提醒道。
大黄机械地收下简历，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工厂，例行公事问了几个问题，打发走了求职者，拿着简历问：“这几个都合适，你看好哪一个？安姐。”
“都挺好。你看这些孩子们苦哈哈的，别看衣服光鲜，皮鞋上都一层灰，肯定跑了不少摊位四处递简历。这大中午的也不知道他们吃饭了没有。”安乐乐漫不经心地翻看简历。
周末的人才招聘会十分拥挤，天气炎热加上会场人多，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大黄忙问：“安姐，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点吧。很快就回来。”
安乐乐摇摇头。
大黄赶紧说：“那咱们赶紧定下来人选回去吧。下午也不会有什么新面孔了，都是这些人楼上楼下转来转去讨价还价，这地方我来三次了，一到下午热死人呢。”
“是吗？就这些人了？”安乐乐说：“这也不多呀。是不是我们给的工资低，所以递简历的人少？”
“不低了，我们又不搞形式主义，那些高工资的很多厂家要么不兑现高工资要么根本不招工，就是储备一批人员，你没看他们写的储备干部吗？我们实实在在招人的，条件一开始写高了不好，对方干了一段时间不满意要走，我们给高工资心疼，那些愿意留下来踏踏实实干活的可以慢慢涨工资，这是皮总的意思。安姐。”大黄把资料拿过来自己翻看着。
“安姐，你看这个女生怎么样？今年六月刚毕业，现在都十月了，她还在找工作，肯定没心力再挑挑拣拣了。”大黄指着一张照片说。
安乐乐拿过简历，看到照片上的女生一身素净的职业装，披肩长发，笑而不语。说：“照片有点小看不清楚，但看着面善。”
“这市场营销专业也对口。还有好几个证书呢！”大黄指着简历内容说。
安乐乐拿过来看了几眼说：“字也挺工整。”
大黄又拿出一份简历说：“这小伙子也不错，你看，也是市场营销专业，都毕业两年了，还有工作经验呢。”
安乐乐看了照片说：“看着有点凶呢。”
大黄拿过去再一看说：“可能拍照时候太紧张了，面无表情又穿着一身黑皮衣，真人未必强势呢。”
安乐乐摇摇头说：“不合眼缘。”
大黄又推荐了好几个，最终安乐乐选定了第一个女生，说：“就她吧。”
大黄快速收起一摞简历说：“这两天我就通知她来上班，安姐，这女生看着有点像你呢。文静，质朴。”
安乐乐笑着说：“我们回去吧。天气太热了。”
南方的夏天可以延续到十一月，没有空调的办公室十分憋闷。销售部新来的慧慧惊艳了全厂，都把她当妹妹疼爱照顾。
老胡告诫小王说：“这是老板娘从人才市场亲自招来的，你别得罪她，以免老板娘给她撑腰不给我面子。”
小王看慧慧瘦弱白净，不爱说话，就分给她办公室的工作，自己在车间跑来跑去，谁料慧慧学啥都快一点就透，办公室的邮件传真文档表格通通都能上手，最后小王只能在车间跑来跑去干力气活了，不是搜集样品就是搬运物料，不是催这个环节就是催那个环节，活成了大蕾子之前的样子。每次一闲下来，小王马上拿起一瓶矿泉水，自己喝半瓶，剩下半瓶从头上浇下来，衬衫湿漉漉的，不知道哪些是汗水那些是矿泉水。
这天小王路过仓库，被陆志远拉住。
“王哥，你们销售部那个慧慧有没有男朋友？”
“你干点人事好不好？又想送饭去？”
“小女孩挺乖的，今年刚毕业？”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问过她。”
“我追她去，你帮帮忙，好不好？”
“有本事就去追了，怎么来找我帮忙。”
“你没事在她面前多说我两句好话！你要什么你告诉我，我都给你。”
“我要你离她远点，你肯吗？那么乖的女生，你都下得去手。”小王鄙夷地说。
“她都二十多了，又不是小孩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怎么不能追？”
“行行行，让我在她面前说你好话是吗？”
“对。”陆志远兴奋地咬了一下嘴唇。
“我告诉她你追过的女孩子一堆，再告诉她你是先送饭再带出去吃饭……”小王戏谑地说。
“得得得，你只会坏事！一点情调都没有。赶紧走吧。”陆志远做出一个打人的动作。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自为之吧。”小王哈哈笑着走了。
“就知道你想给自己留着。”陆志远冲着小王的背影说。
连日的加班和炎热的天气害苦了小王，他感觉头晕眼花，好几次要跌倒。
这天中午回宿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三只小狗不见了。
“我兄弟呢？”小王大惊失色，赶紧跑出来找。
问这个说不知道，问那个摇摇头，小王急得跳起来，好像自己孩子没了一样。
问到门卫室的保安时，这个瘦小灵活的猴子说：“扔了。”
“你怎么知道？”小王如同听到晴天霹雳。
“老胡让我扔掉的。”猴子平静地说。
“好啊，你！你敢扔掉我的兄弟！”小王一拳打过来，猴子灵巧地往旁边躲开，小王又是一拳照着头打，猴子啊呦一声没躲开。
“不关我事，我是照老胡吩咐。我能得罪他吗？那是你老大，你不能拿我出气！”
小王停下了手问：“到底怎么回事？”
猴子委屈地捂着头说：“你站远点，我才说。”
小王退后一步，怒目圆睁。
“上午十一点左右，老胡气呼呼搬着三个纸箱过来，那纸箱高得都挡住了他的脸，一下扔到我面前，里面滚出来三只小狗，我一看就认出来是你的狗兄弟，还有些面包屑和火腿肠滚出来。老胡凶巴巴地，我也不敢问他，他踢着纸箱说工厂不让养狗，让我处理掉。我试着问他小王知道不知道，他又踢了一下我说快点处理掉，就走了。”
“这样吗？”小王痛苦地捏紧了拳头问：“那小狗呢？你扔到哪儿了？”
“我抱着纸箱往外走，三只小狗跟着，跟听懂人话似的，我把那纸箱扔到对面垃圾堆了，那纸箱味儿太大，不然还能卖钱呢。你那三只小狗跟着我到垃圾场，围着纸箱转圈叫。我回到门卫室回头再看时，你那三只小狗都不知道跑哪里了。”
小王闭上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小王，你看附近这么多人家，指不定谁收养呢？”猴子于心不忍地说。
“附近还有好几个饭店呢！指不定就成狗肉火锅了！”小王揉着脸说：“谁会收养三只土狗？它们跟着我可是天天吃火腿肠喝矿泉水牛奶的。这以后就是活下来也是捡垃圾的流浪狗了。”
猴子走过来拍着小王的背说：“小王，别哭了。你对狗都这么好，好人呐。”
小王头重脚轻地回到了宿舍倒头就睡。
孙丰走过来摸着他的额头说：“发烧了，有点烫。”
“没有，嗓子里有点堵。”
孙丰叹气道：“我刚才回来都听说了，你也别上火，这都是上面的意思，今天上午皮总给经理主管开会，一堆人围攻老胡，说着说着就扯到你养狗这件事了，皮总催着赶紧扔掉，安姐也附和了几句。”
“那给我点时间啊，我已经在附近村子找房子了，就不能等我租好房子把狗窝挪过去吗？”小王痛苦地说。
“小王，你是个讲道理的人。对不对？”孙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说：“老胡做得太极端了，我也没想到他一散会就过来扔小狗，可能是被皮总大黄老何攻击地失去理智了，拿你的小狗撒气呢。”
小王痛苦地闭上眼，沉默不语。心中暗想：“这哪里是容不下我的小狗，这是容不下我。我拿他当亲哥，他拿我当亲兄弟了吗？不是骂我就是怪我，我受的窝囊气这么多，什么时候给他抱怨过？我的心里话都给我三个狗兄弟讲完了，现在它们被赶走了，我的心也空了。这工作好没意思啊。”
孙丰看小王沉沉睡去，就自己也去午休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满大街还是花裙子和短袖衬衫。
小王开始流鼻涕咳嗽不断，断断续续发高烧，自己买的药又不见效，就拖着沉重地身体来到镇上的医院。
就在药房外排队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老胡！旁边还有一个小喜鹊。
小王本想上前去打个招呼，却看到小喜鹊一头扎在老胡怀里痛哭，而老胡在温柔地拍打着小喜鹊的背。小王远远地跟着他们俩来到二楼，看到小喜鹊钻进了一个房间，老胡在门外焦急地等待。
过了半个小时，小喜鹊哭泣着走了出来，虚弱，疲惫，慢慢地走着。老胡扶着小喜鹊走远了。小王走过去门口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这是妇产科做流产的手术室，简陋极了。里面一个戴口罩的大夫走出来说：“你找谁？上午的手术都做完了，下午要两点上班。现在是休息时间，这里没人了。”
小王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工厂。坐了一下午老胡也没来上班，小王的心沉到谷底，碎成一地。他眼前是老胡的妻子沧桑而孤苦的模样，还有老胡整天点头哈腰对着皮总的模样，还有小喜鹊那扎的高高的马尾辫，一会重合起来，一会又分开，一会看得很清楚，一会又很模糊。
小王吃了镇医院的药后，很快就好转了起来，但是工作非常消极，非常沉默，连文静地慧慧都开始不耐烦地催他干这干那了。
老胡看着小王十分恼火，却又不好在办公室发作，只得冰冷地说：“小王，有心事？不要影响工作。”
小王头一次没正眼看老胡，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要不想干了就直说，不要甩脸色。”老胡故意激怒他。
“我先出去一下。”
“你的工作慧慧都能做，这里并不是非你不可，能不能认真工作？你这几天很反常。”老胡不依不饶。
“胡经理，我是不想干了。”小王走回来说。
老胡一下愣了，打量着小王说：“你发烧好了没有？”
“我自己不想干了。发烧早好了。”小王语气冰冷。
“你怎么回事？”老胡大叫起来。
安乐乐走了出来，问：“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声！”
老胡马上低头，随即又抬头说：“没事。”
小王高声说道：“我要辞工，我不干了。”
安乐乐看看老胡，看看小王，走了。
慧慧停下手头的工作，走出去了。
老胡生气地说：“我不批准。你赶紧干活去吧。”
小王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在附近村里租好房子了，随时都能搬出去。”
老胡上下打量着小王说：“你没毛病吧？老板娘面前给我添乱！不想干了就走吧。我仁至义尽，我对得起你哥，就是他问起来我也有话说。”
小王咬着嘴唇出去了。从这以后，就在宿舍睡觉，醒了就打打拳，人和他说话也不搭理，孙丰也看着发愁。
“小王，你干了一年多，怎么成这样了？我都磨损快十年了，还是好好地，兄弟，给谁置气呢？”
小王看了一眼孙丰说：“孙哥，你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就是这里压抑呗。指鹿为马黑白颠倒，你别放心上，就不是大事了。”
小王叹口气说：“原则问题。”
“得了吧，什么原则？养家糊口，能过就行了。”
“孙哥，你挺好的。这里现在我就服你。”
“快拉倒吧，上个月我多给家里寄四百块钱工资，这个月就准备少寄四百才能维持下去，我这水平你还服我？”
“不是钱的事。人不能坏良心，这里的人都是黑心烂肝，这里烂到根儿了。”
“也就那么几个人吧。其他人还是不错的。”
“可那几个人是关键位置的几个人！”
“这……”孙丰想了想说：“你看陆志强看猴子都挺不错的，对不对？”
“他们是对自己有害才发出声音，其余时间还不是冷眼旁观？沉默啊沉默啊，这是助纣为虐！”
孙丰这才放心地笑起来：“你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社会到处是陷阱，你不能怪周围的人明哲保身。你就像我，很努力也就维持住这个工作，管吃管住一年结余一万块都寄到家里。我孩子看我是个好爸爸，我老婆在老家种地，一年又收一万块，再攒几年就可以在我们县城给我儿子买商品房了。我老婆说我们村谁谁谁打工挣多少钱，我根本不生气，我只管尽到自己的本分。”
小王听完冲着孙丰说：“对你老婆好点，一个女人自己在老家带孩子，种地很辛苦的。”
“啊呀，看不出来，你挺博爱的。不用你交代，我自然会供着我老婆，为了我儿子我都得善待她，不然后娘会疼我儿子吗？”孙丰打趣道。
小王掏出一支烟说：“我租房就在前边村子里，有空常去玩。”
孙丰接过烟问：“非走不可吗？你刚来的时候，我劝你走，你非要留下来；现在咱们兄弟处出感情来了，我让你留下来，你非要走。你这一走，我这宿舍就成单间了，我一个人空荡荡的，心里不舒服啊。”
“孙哥，说啥呢！不是有电话吗？我住得也不远，打摩的十分钟就到，以后还能常见面的。”
“你这整天在宿舍睡觉混日子，不怕不给你结工资吗？”
“我管它呢？这回我认清楚自己了，我之前发烧是身体有病，现在自由自在地生活到被说成脑子有病！我原来天天加班到深夜，无怨无悔才是脑子有病！我总结了一下，这里就你和大蕾子两个，我想起来就暖心。其他的，不想提。”
“你哥呢？胡哥呢？”孙丰吐了一个烟圈。
小王嘴角一抽动，苦涩地说：“孙哥，我电话号码不变，有事给兄弟说，能帮忙的我都会帮忙。”
“好，兄弟。笑一下，合个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