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月低估了职场的黑暗，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那又怎样？”张冠看着她，“你以为你有多值得在乎吗？在利益面前，你以为你又算个什么？你真以为你报了警、你找人起诉郑幼幼，这件事就能还你一个公道吗？别做梦了，这是职场，忍气吞声才是生存之道。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光脚的那个，你不是无所畏惧的存在，你懂我的意思吗？”
只有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
艾月不是，她有软肋，但她没有铠甲。郑幼幼就像是一把利刃，只要她想，这利刃就能让艾月血肉模糊，一无所有。
“所以，如果这件事我不答应解决，解决的就会是我，对吗？”艾月问。
张冠没说话。
他的沉默已经让艾月知道，这一切都是上面默许的，只不过没有事先告知过她。因为她只是一个蝼蚁，想要跟整个公司对抗，是蚍蜉撼树，根本动摇不了分毫。但她这个蝼蚁，公司和郑幼幼想要捏死她，简直不要太容易。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警察来了你就说内部调解，不立案。还有，郑幼幼那边，你去跟她道个歉吧。”张冠也有他的苦衷。
她去给郑幼幼道歉？向郑幼幼示好，摇尾乞怜的让她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是心甘情愿的去当她的垫脚石，将刚刚的自己狠狠的碾压在地上，供人哄笑当做笑柄？
“那我的权益呢？”艾月问的很轻。
脊背千斤重，可以承载千斤顶，却拖不住一根羽毛，那羽尾轻轻的扇了下风，就能掀起一场海啸，将她吞没。她甚至连呼吸都没办法，窒息席卷她，她所有的自傲、坚定，她的立场她的坚守都像个笑话。
张冠看着她。这姑娘很好，就是太蠢了。她以为天真可以打破牢笼，以为一切的不公都会有公正的时候。可真天真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天真的姑娘了。
“你还想在这工作吗？”他眉头拧着，又看向艾月，“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一个，这件事就此揭过，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协助郑幼幼参与和酷趣手游的项目。”
“还有一个呢？”
“离开。”
“开除我还是逼我辞职？”
“作为组长，我能给你争取到的最大的权益，就是辞退你。相较逼你辞职，辞退你还有n+1的补偿，应该能让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至于过得太狼狈。当然，想要拿到这些补偿，你需要签一些保密协议。”张冠抿了抿唇，“你要知道，人不能一直天真。这个行业就是这样，你再闹下去，这个圈子也就这么大，今后可能连你的一席之地都没有了。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了这么一件事，值得吗？”
张冠权利有限。他不想把这件事闹太大，但不得不承认，艾月让他有些于心不忍。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让步了，再多，他给不了，公司也不会允许。
“张组良心发现了？”
艾月一句话让张冠恨不得将刚刚的话全部都收回，那心里滋生出的一丁点的温情也就此被掩埋下去，他不再劝，只说：“你认为我是在助纣为虐也好，认为我跟他们沆瀣一气也罢，我最后只说一句，人，先得求生存。先有生存，才有生活，才会有发展。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求生存。”
办公室外面，一组其他的人都低头沉默着，键盘的声音哒哒哒的响个不停，他们在聊天软件上已经聊得飞起。有人佩服艾月的勇敢，有人说她蠢笨，也有人在担忧着今后自己会不会也跟艾月一样。
但没人说话。
郑幼幼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她看着大家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形成了一个漩涡，而她却在这个漩涡外，不过她并不感兴趣。她知道这些人都在说什么，无非就是议论她和艾月，议论这件事。
重要吗？
郑幼幼看着办公室的方向，她扯了下唇角，脸上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起身离开了办公室。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富有节奏的声响，没人抬头，只在这声音远去后，众人才大口的喘气，仿佛空气在这里已经稀缺。
艾月从办公室出来了。
刚才的她在这里有多嚣张，有多自信，这会儿脸色就有多灰败。腿似有千斤重，又似被强力胶黏在了地上，每一步都让她觉得异常的艰难。
大家都没有开口，艾月也没有看大家。她走出办公室，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消防楼梯那里，细小的声音经过楼道的传导而被放大，像是3D立体环绕。
她捂着脸一声不吭，将脸埋在两腿中间，觉得这个世界很黑暗。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书里描绘的世界不是这样的，这跟她所认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晰的认识到一个道理——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警察来了又走了。
这件事似乎在这里已经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郑幼幼找到了艾月。“听说你要和公司解约了？恭喜你啊，既有赔偿，又能立马找下一家，多好。我认识一家设计公司，需要介绍的话，可以跟我说哦。”
艾月看着她。
郑幼幼长得很娇，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绿茶变了味儿，茶里茶气，却没茶香。徒有其表。
“好啊，哪一家？”艾月说，“你说出来，我也好避雷，正好劝劝大家，也不要去这家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当成垫脚石了。”
“说起来，这件事还真怪不得我。我已经让步了，让你跟我一起跟这个项目，是你自己不愿意，我给过你机会了，你做人不够圆滑又有什么办法？”
“你很圆滑。”艾月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
“别这么说。”郑幼幼说，“我听说你男朋友劈腿了，还找了个体制内的女朋友？艾月，你可真惨，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男朋友，回去气死你前男友啊？”
艾月盯着她。她也是昨晚才发现马泽阳的劈腿，没想到郑幼幼这么快就知道了。那她是不是也知道，她爸爸现在还在住院？是不是早已经把她家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别这么看我啊。”郑幼幼眨了眨眼，“你刚才在办公室里跟我吵的事我没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家里人住院了，你现在情绪不高，你会发脾气也很正常，你的补偿金我跟人事那边说了，2n哦，我想你现在肯定需要用钱，不用谢我。”
她笑得可真甜啊。
艾月看着她，这笑容跟比稿时露出的笑容如出一辙，是胸有成竹的无所畏惧。
2n是施舍，也是封口。
艾月有一种想要将郑幼幼疯狂揍上一顿的冲动，她想扯乱她的头发，向看着她狼狈，看着她惊慌尖叫不知所措。可她不能。心口的憋屈像是蔓藤一样疯狂的生长，将她缠绕在其中，捆住了她的手臂她的腿，让她寸步难行，甚至是连说句话都变成了奢望。
郑幼幼嚣张的来，嚣张的走。
走出几步后，她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艾月：“对了，有个事我忘了问，听说你爸爸是市级非遗传承人？是做什么，泥巴雕塑？市政规划这两年要在商业街和公园做一些非遗雕塑，你爸爸说不定能试试，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我可以试试推荐一下，我想你应该没拉黑我吧？”
这次她真走了。
艾月站在原地，心想，这算什么，给你一巴掌，再给你一个甜枣？是画饼，也是拿捏。她在说，你所有的情况我都一清二楚，你最好不要搞什么小动作，安安分分的，大家就相安无事。但你若不安分……
艾月手续办的很快。
从她到公司，到最后签署合约离开，一个下午就已经全盘结束。她的东西有些多，桌上有很多盲盒玩偶，很多都是她设计的样款，但最后全部装在了一个纸盒中。走的时候同事对她欲言又止，在公司不敢说什么，只能在手机上悄悄的跟她告别。
她混混沌沌的下楼。
走出大楼的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酷趣的工作人员小别，是之前跟她对接过项目的，正站在一辆车面前。
她抬脚就走过去，刚准备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郑幼幼和张冠以及公司的一行人从她身后走了出来，大步的迎了上去。张冠看到了她，趁着人多顺势将她挤到边上，不希望她被酷趣的人看见。
艾月手里抱着东西，一个没站稳，手里的盒子从她怀里脱落，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大堂的地面是大理石瓷砖，这清脆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但艾月却已经蹲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这些都往盒子里开始捡。
“庄总。”
艾月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已经站到了她跟前。他穿着黑色皮鞋，鞋面锃亮，看不到一丝的灰尘，再往上，裤缝笔直，一丝不苟。
她蹲在地上，从她的角度，她觉得这个男人特别的高大。尤其是在他垂下眼眸时，那双眼睛，跟她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
在他身后，小别有些拘谨的站着。那一声“庄总”也是他喊的。
艾月在那一刹那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非同寻常。
星曜潮玩的人都围了上来，张冠也赶紧跟人打招呼：“庄总，这边请。”
“庄总您好，我是星曜潮玩负责酷趣手游ip项目的郑幼幼。”郑幼幼脸上挂着自信盎然的笑，甚至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看了眼艾月。
因为她知道，艾月不敢在这个时候拆穿她。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让艾月知道，从现在开始，艾月和酷趣手游的合作ip项目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艾月没出声。她抿了抿唇，视线越过面前的男人看向小别。
小别叫别文华。之前酷趣手游那边和艾月对接的人就是他，但他也是人精，见张冠带着郑幼幼，而其他人也都没有要替艾月介绍的意思，他索性收回视线，假装没看见。
她动作有些用力的将那些潮玩全部扔回自己的盒子，头顶突然传来一句：“你好，这一个，可以卖给我吗？”
艾月一愣。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男人，就见男人已经半蹲下来，捡起了地上一个她还没来得及撞进盒子里一个小丑潮玩。
这是艾月之前设计的小丑游乐园系列中的隐藏款。因为并不火爆，所以整个系列发行的并不多。而这个隐藏款，是一个小丑手里抓着一只蝴蝶，艾月自己特别喜欢，所以一直收藏着。
但她没想到有人会看上这个。
周围的其他人也都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庄总会突然看中艾月的一款潮玩，甚至提出要买下来。郑幼幼看了眼艾月后，将视线投向张冠。张冠朝她极轻的摇了下头，随即开口道：“庄总，现在——”
“抱歉，稍等我一下。”
庄慕桐说完，给了别文华一个眼神，别文华立马上前，对星耀潮玩的人道：“不好意思，几位稍等一下，我们庄总喜欢收集这些，就几分钟。”
话已至此，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艾月这才看清楚男人的脸。年轻，干净，一眼望去就是那种给人感觉心旷神怡的那种。温温和和，连模样看起来都非常有礼貌。
艾月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刚刚那一声“庄总”也昭示着这个男人在酷趣里的地位不低。
心中的不甘再次涌起来。
“可以。”她看向男人，“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卖给你。”
“冒昧。”庄慕桐说，“舍妹很喜欢这个系列，但隐藏款她一直没有抽到，市面上流通非常少，刚好看到，想买回去送给她。”
艾月心里有了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她有些匪夷所思的看向男人，“这个系列卖得并不好，居然也有人喜欢吗？”
“一个作品设计出来，至少设计师是喜欢的，你能拥有这个，难道最初不是因为喜欢吗？”
“我拥有，是因为我就是你说的设计师。”艾月已经将其他东西都捡回了盒子里，她对上男人的视线，“不要你钱，送你了，就当是一个设计师对粉丝的回馈吧。”
艾月抱着盒子站起身来，“不用谢。”
庄慕桐也已经站起身来。他比艾月高上很多，几乎将艾月的路直接挡住。庄慕桐手里拿着那款小丑的潮玩，他眉头皱了皱，刚欲说话，艾月已经绕过他朝着外面走去。
边上，张冠等人见状，赶紧对庄慕桐道：“庄总，这边请。”
庄慕桐没叫住她。
庄慕桐看向小别，小别点头。
郑幼幼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她觉得艾月很有心机，把那个小东西送给庄慕桐也就算了，居然还说自己就是原创设计师。
她扭过头看向艾月，虽然人已经看不见了，却仍旧让她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