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了(1 / 1)

孟宇星到相距十几里大些的五道沟村,买了点熟食,还有在这里算是顶尖的百十块一瓶的白酒。孟宇星本来想买两三百的,太贵怕浮夸,便宜了没心意,可没有合适的。客观地讲,孟宇星的心里,一千块以上就算贵了,二三百还算平常,五六百算小贵,但当孟宇星问有没有好酒的时候,店老板得意地扬了扬脑袋,示意货架高处那瓶落了灰的白酒——“艳阳小烧!最好的了,纯粮食酒,你就喝去吧!好喝不上头。”

“多少钱?”

“这酒贵这酒,我摆这儿这么长时间都没人买,我看看啊……这酒…七十八。”

“嗯……”

“这是好酒,不像那十块二十块那酒喝完烧心,这酒好!”

“没有更好的了么?”

“你想要啥样的?”

“一两百块钱的……”

“那没有!”店老板像是挨了骂一样地呵斥孟宇星,眼里满是那种你装什么大头蒜的鄙视。

孟宇星有点儿冤枉,挠着头走出了商店大门,心里想着,我装了么?我忘本了么?我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感到这孩子高攀不起了么?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商店。

“老板,给我拿两瓶。”孟宇星边说边掏钱。

“你看,还得我这,十里八村我这是最好的酒了。你拿回家喝,准喜欢。”

“哎!上面的灰帮我擦一下。”

“好嘞!”

就这样,孟宇星骑着自行车,拎着两瓶酒,猪耳朵,烧鸡,花生米,还有几个小菜。丁零当啷地顺着乡村的柏油路往回骑,一路上的天都灰灰的,乌云像是天空的胎记一样远一块儿近一块儿。

临近村子的时候,一束阳光从或厚或薄的云层中射出来,像是一道圣光,照进了孟宇星的心里去。孟宇星从自行车上下来,扶着车看着那一束刺眼的阳光,没一会儿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的情绪是深沉的,不是脆脆的单纯的什么让他哭泣,而是对于某种宏观的领悟,那种宏观比生活还大,比生命还大,比世界还大,大到让孟宇星觉得旷,觉得孤独和绝望。

至于他领悟了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像是一种天机,不可泄露也无法透露。远处不时的有几声闷雷,云层的厚度也挡不住闪电的光。不过孟宇星不担心下雨了,三五天前他还担心,担心大雨把自己精心伺候的豆秧给淹了,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他披着还未成熟的夜色骑到家门口时,老刘大爷已经坐在门口等了,孟宇星赶忙快蹬两下,然后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给刘大爷开门。其实门没锁,这村子里用不着锁门,只是刘大爷没进去。

“刘大爷,进去坐,您早该进去,在这坐着干啥啊?”

“我盼我的酒呢!”

“哎呀!这买不着啥好酒,就买回来这两瓶,您老将就着喝吧!”孟宇星拎着塑料袋子伸长了胳膊给老刘大爷看。

“这还不好?老袁家姑娘结婚我都没喝上这么好的酒。”

“快进屋吧!”

孟宇星把屋里的灯打开,把饭菜摆在炕桌上,将外婆以前自己看的和自己电脑屏幕差不多大的彩色电视机打开,随便调个台,然后把声音调小一点。爷俩,一老一少,面对面坐着,开始喝起了酒,吃起了菜,唠起了嗑。

“老刘大爷,您这脚可得洗洗了啊!太味儿了,比酒味儿都冲。”

“你小子,还嫌我脚有味儿?谁脚没味儿?在这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以为是你们呢!有那条件澡都一天一洗,这天天山上河里的到处跑,谁能好得了?哪有那功夫洗脚,这赶以前别说洗脚了,洗脸都……”

“大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穷,一天吃一顿饭还吃不饱,您现在还一天吃一顿饭么?时代变了,什么事儿都得往好上发展,有些东西要留,有些东西要送走。”

“哼!你把我送走吧!”刘大爷把筷子往桌子上轻轻一摔,把脸转向窗外。

“你看你,我是没拿您当外人才说的,还生气上了。”老刘大爷没接孟宇星的话。

“我不是嫌弃您脏,这样,我去打洗脚水,给您洗一回脚怎么样?”话音刚落,孟宇星就穿鞋去外屋打洗脚的热水,拿了肥皂和擦脚的抹布,走到刘大爷跟前,把刘大爷的脚硬生生地拽过来,脱了袜子插到盆里去,然后用手一点点地往上面淋水。

“我姥爷要是还活着,和您岁数也差不多,脾气也差不多和您一样,犟,自己认准的事谁说啥也不听,对他好的也不听,他养成啥习惯就一直什么样。这洗脚啊,不仅仅是为了卫生,你这出去忙活一天回家洗洗脚再睡觉也解乏呀!那多舒服。”

老刘大爷端起酒杯望着窗外喝了口酒,“哎呀!多少年没让人这么伺候了,也值了,值喽!”

孟宇星没说话,自顾自地忙活,忙活完把洗脚水倒了再把一切收拾妥当,回到饭桌上,“怎么样?舒服不少吧?”

“嗯,是挺得劲儿!”

“您别光顾着喝酒,吃菜。”

“孩子,你从哪回来的,也待了挺长时间了,上班啥的不耽误吗?”刘大爷夹了一口花生。

“没啥耽误的,我花得少,挣点钱就够花挺长时间的了。”

“那你为啥搁这种地也不愿意回去?没地方去啊?”

“不是,回去也没啥事儿。”

“你这孩子,大爷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这点事儿还看不出来?还不和我说,肯定有啥事儿在里面大爷不知道呗。没事就找点事做,不回那就找个地方回,反正这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在这地方多窝囊,你不浪费你大好年华呢么!”刘大爷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宇之间忽而有那么点少年气,仿佛和孟宇星聊天的不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而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

“人和人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怎么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活?不喘气儿啊?还是不吃饭?”

“呵呵,您这不抬扛么。现在的年轻人都比较随心,怎么开心怎么活。”

“谁不想怎么开心怎么活?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茅台,我想天天喝茅台,能喝上算呐,你得有那条件,怎么有那条件?你得去努力,去创造。”

“刘大爷,你说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算白活么?”孟宇星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下了刘大爷两杯酒,听了好长时间虫鸣声。

“咋能算白活呢,走这一遭,东边不亮西边亮,哪会白活。”

“那如果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办?”孟宇星也喝干了杯子里热辣辣的酒,心里的火苗呼呼地烧起来。

“有些东西靠人,有些东西靠命。不管靠啥,得不到就不是你的,你活一辈子的斤两,还非得靠别的事去称么?”

孟宇星被这句话吹了个趔趄。

“好多事儿啊!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过完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时候,就没那么多困惑了,重不重要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烦恼啥呢?”孟宇星问。

“你多大?”

“三十。”

“嗯,三十……那个时候应该不用为了口吃的犯愁了,虽然吃不上好的,但至少不用担心被饿死。三十……三十……没啥吧,也就是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愁地里的庄稼。你呀!也不知道你这孩子哪来的那么多愁人的事儿,像啥都得你操心似的。人活一世啊,难得心安,你不缺谁不欠谁,踏踏实实吃饭睡觉,尽了能力做想做的事,其它啊!就别惦记了,是你的自然就来了,不是你的下辈子见呗!”老刘大爷嘴里的花生嚼得很香。

“那要是缺谁欠谁了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要真这样简单就好了。”

“你欠谁啥了?”

“我欠人家一条命。”

大爷端起的酒杯悬了几秒,然后一饮而尽。

那一晚孟宇星和老刘大爷说了很多,两瓶酒老刘大爷喝了将近一瓶,孟宇星喝了一杯,另一瓶酒给刘大爷带走了。孟宇星把老房子的钥匙,地,都给了刘大爷照看。刘大爷把年轻时候的故事都拿出来和孟宇星跟着他自己一起把玩。这一顿饭,刘大爷又年轻了一回,孟宇星则成熟了些。刘大爷把自己过往的遗憾揣进孟宇星的口袋,孟宇星则把自己的困惑和心魔锁在这个村子里。

离开的时候,孟宇星像山一样的深沉,这里没有悲喜,没有感同身受,只有见证。

千百年来,这里太多的悲欢离合,但山还是这山,路还是那路,该消失的早已成枯骨,该留下的依然如初。

孟宇星想,这便是他明白的道理。

当孟宇星拖着行李箱走进满月海鲜店的时候,余舟在低头写字,孟宇星没想过余舟会在,他以为店里面只是吴铭。

当孟宇星把行李拖进来关上门的一瞬,才发现在满目的花花草草当中缓缓站起身的余舟。这把孟宇星吓了一跳,在他的思维里余舟已经是下辈子才能与他有交集的人了,不然他也不会放弃所有的通讯工具跑到偏远的山里。

对于余舟来说,孟宇星的出现是莫大的惊喜,仿佛她笔下的字一个个跳出了纸面在她面前神仙般地变幻形成了孟宇星的轮廓。当她看清确认这个人就是孟宇星的时候,她飞快地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孟宇星,她的白裙子跟在她身后被她拉着奔跑,这一刹那,孟宇星像是到了天堂。

当他听见余舟在他怀里的哭声才渐渐地把紧握着行李的手松开,然后缓缓地去拥抱余舟。

即便已经很小心,可当他触碰到余舟身体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震。然后双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一刻,像梦一样的这一刻,竟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了,让孟宇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着还是醒着。

当余舟踮起脚吻了孟宇星的时候,满月海鲜店里的花开满了孟宇星的心,开满了一整个街道,开满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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