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
眼瞅着日光消逝，绚烂晚霞遍布天空，简娘子的怒火也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担忧：“你们说小岚跑哪里去了？怎么这个点还没回来？”
“我出去看看吧。”
“姐，我也一起去。”
简雨晴和简云起一前一后开口。正当两人起身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的院门呀的一声。
三人相视一眼，同时有了个猜测。他们走到门前，顺着门缝往外一看，果然在墙根处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再仔细一瞅正是一下午不知去哪里的简岚。
简娘子双手拉开门，扯着嗓子一声吼：“简岚！”
简岚腾地站直了身体，哭丧着脸：“阿娘……”
“你去哪里了？”
“我就是去捡榆钱了，您看我还捡了蕨菜、荠菜、芹菜还有马兰头哦。”简岚连忙将挽着的竹篮送上前，讨好的笑了笑。
简娘子上上下下将简岚打量一圈，见她身上没伤口，只有点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下回不准这么迟才回来，听到了没有？”
简岚乖乖道：“好……我和二狗不小心吃光酱菜，这才想去多捡点野菜回来的。”
简娘子忍不住揽着小女儿，一口一个我的心肝儿，瞬间将自己先前埋怨小女儿半响，还信誓旦旦表示待会要揍简岚一顿的事抛到脑后。
简雨晴翻了两下竹篮，却是觉得不对劲。她眉心紧蹙，先泼了简娘子一盆冷水：“阿娘，小岚上山了。”
简娘子和简岚同时动作一僵。
简娘子闻言顿时不说话了，而简岚急得鼻尖冒汗，连连摆手：“没，没有的事！我和二狗子就是在旁边田里转悠，才没有到山上去。”
她又重复了一遍：“阿娘的叮嘱我都听着的。”
简雨晴没给妹妹一个眼神，冷静地挑出蕨菜：“蕨菜通常长在山地阳坡以及树林边缘阳光充足之地，在田地间相对少见。”
“田，田里也有的。”简岚小声嘀咕。
“田里有是有，但村里人又不傻，要是有这么好的蕨菜早就挖掉了！”简雨晴又挑出同样长得茁壮的水芹菜，拿在手心里晃了晃：“除去水田里偶尔能见到，另外也就池边河边才能见到吧？这边最近河边的水芹早就被摘得干干净净，你说你是从哪里采来的？”
简岚瞬间不吱声了。
趁着简娘子还没回过神，她忙钻出阿娘的怀抱，想往外面跑。只是没跑出三步，她就被简娘子揪住：“简岚！你这孩子！我都说了不准你上山！！！”
“啊啊啊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不揍你一顿，你往后的胆子还会越来越肥！”简娘子河东狮吼，将简岚摁在膝盖上就是一顿暴揍，哪里还有先前病恹恹的架势。
与此同时，简雨晴拎着篮子去了灶头。她先将需要处理的蕨菜全数挑出来，先冲洗干净，再掰掉老掉的根部，将剩余的部分切碎丁，最后丢盆子里泡着。
简雨晴摸着黑，动作利索非常。
不知何时走出来的简云起忽道：“都没见你学过厨艺，你咋忽然这么厉害了？”
简雨晴心头一跳，她手上用力，菜刀重重落在砧板上：“砰——”
这不是砧板的声响。
下一秒，外面传来呼喊声：“有人在吗？”
屋里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简雨晴避开简云起的视线，小跑到院子门口：“黄娘子？您这么晚过来是……”
来的是黄二狗的娘亲黄娘子。
她见着简雨晴拉开门，赶紧将手里的草鱼和一小篮鸡蛋塞在简雨晴手里：“晴姐儿啊，和你阿娘说声……都是我家小儿贪吃，不干岚姐儿的事！”
简雨晴连连推拒：“您这是做什么？”
黄娘子努力将东西往简雨晴手里塞：“都是二狗那孩子不像话！他说你们家的鸡蛋酱做得好吃，就想多吃两口，等回过神来就发现碗空了。”
“他不敢说，就拉着岚姐儿去掏鸟蛋。结果他没捞着鸟蛋，又拉着岚姐儿去山上捞……”
“还好有岚姐儿劝着，两人才没往深处走！这要是出事的话……”黄娘子越说越是懊恼，非要简雨晴收下鱼和鸡蛋。
简雨晴连连摆手：“那碗鸡蛋酱就用了两个鸡蛋而已，您何必这么客气。”
“哎……这怎么好意思？”
“黄娘子不必客气，二狗也是好心。”简娘子从里间走了出来，“雨晴说的是，这些东西你都拿回去吧！”
黄娘子登时急了。
全村人都知道简娘子家日子过得窘迫，更何况身为隔壁邻居的黄娘子。她顾不上那篮子鸡蛋，直接将鱼塞在简雨晴手上：“这鱼是我家郎君下午钓起来的，我们前头已经吃了一条，这条刚砸了脑袋宰了的，拿回去我家也是浪费啊！”
哪能什么浪费。
做腌鱼，做酱鱼，再不济做鱼酱都是可以的。
黄娘子的借口，漏洞百出。
黄娘子自己也心知肚明，说完话她扭头就跑，假装没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喊声。
正当简娘子想拎着鱼追上去的时候，简岚兴奋地凑上前：“阿娘！阿姐！今天我们吃鱼吗？我都快饿死了！”
简岚忘了挨揍的事，目不转睛地盯着半条鱼。
简娘子虎着脸，将简岚往里赶：“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简岚连蹦带跳地往里跑：“这可是我挨揍换来的，怎么能不吃嘛……嗷！阿娘您怎么又打我？”
简娘子跺了跺脚，脸上烧得慌。她瞧着那条大草鱼，犹豫一二还是往里走：“明日将你爹留下的字帖给黄娘子家送去，恰好二狗也是该读点书学点字了。”
简雨晴哎了一声，拎着草鱼到灶台旁。
简娘子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这么肥的草鱼还是拿来做腌鱼吧！够咱们家吃上好些日子了。”
“雨晴你丢着，娘明天自己来处理。”
“阿姐，阿姐——用了用了！别做腌鱼！”
“胡闹。”简娘子一把揪住简岚。
“我不爱吃腌鱼，我想吃好吃的——和榆钱窝窝那样好吃的！”简岚嚷嚷着，“咱们都好多好多天没吃到正经的肉了……二狗说他们家前几天还吃了五花肉呢！”
“咱们家不一样，你不能和二狗比。”简娘子虎着脸教育女儿，心里却是不好受。
冬日雨晴病了半月，自己病了快两月，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也用得干干净净，哪里有钱再买肉？要说平日还能去抓鱼抓鼠抓兔什么的打打牙祭，又偏偏正值冬日，就像简岚说的一样，一家人除去鸡蛋以外愣是一个月没碰上荤腥。
“我想吃肉嘛……”简岚委屈道。
“娘，咱们就把鱼炖了吧？”简雨晴也提议道，“如今开了春，后头吃食也多了，想做腌鱼回头再去钓鱼就是了。”
“哪有那么简单，嗐，算了。”简娘子犹豫了下，还是松开揪着简岚的手。她在裙摆上抹了抹手，咬咬牙下定决心：“行，今儿个就把鱼蒸了！”
简岚大吃一惊：“真的？”
简娘子心疼归心疼，还是点了点头：“咱们也算是熬过了冬日，再说你姐和你哥还在地里忙活了一天，也得犒劳犒劳，打足精神后头才有力气干活！”
简娘子打定主意，也不再犹豫。她走到灶台前，推了推简雨晴：“雨晴，你和云起回屋里歇着去，这里由娘来做。”
简雨晴摇了摇头：“我来做吧。”
简娘子笑道：“你哪里会做鱼？别浪费了这上好的鱼儿，快回去。”
简雨晴头也没回，双眸紧紧盯着半条鱼。她手上动作不停，同时再次摇头：“娘，我来做。”
简娘子察觉出一丝异常，她笑容微凝，眉梢紧蹙。只是没等她说话，简雨晴又道：“阿娘，您先进去吧？今儿个咱们好好吃上一顿，待会儿我有点事要说。”
简娘子跺了跺脚，进了屋子。
倒是简云起留在外面，盯着简雨晴不作声。
简雨晴心里拿定主意，反而是家里最平静的人。她不疾不徐地准备起鱼——隔壁黄娘子是个细心人，送过来的草鱼已去了鱼鳞挖干净了内脏，简雨晴只需再用清水洗洗便可直接开做。
若是前世，她直接就其做为水煮鱼。厚实的草鱼是鱼片的最佳材料，先将鱼肉片成薄片儿，再淋上那辣而不燥，麻而不苦的花椒油，麻辣鲜香，不知道有多少下饭。
简雨晴咽了下口水，连忙打住思绪。
如今的麻椒作为珍贵的香料，价格实属……夸张！简雨晴手里这条大草鱼拿去城里换，怕是只能得来可怜巴巴的一撮，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来个相对简单点的鱼汤。
简雨晴打定主意，立马开造。
她从屋子一角取了些柴火，正准备把灶头点起来的时候，简云起走上前来：“……我来吧。”
简雨晴哎了声，将柴火塞进他怀里：“烧一锅热水。”
简云起闷声闷气道：“知道了。”
简雨晴把烧水的活交给简云起后，她也磨掌霍霍对草鱼下手。她先是剁下鱼头鱼尾，再从尾巴一刀将鱼肉和鱼骨分开，随即改刀直接将鱼肉片成薄片儿，全数堆在碗里以后又放上盐、葱姜蒜和酒稍稍抓拌腌制一会。
再来是最重要的步骤：煮汤。
一锅鱼汤最重要的便那奶白奶白的汤汁，而想要熬制出一锅奶汤的秘诀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热锅冷油将鱼先煎上一遍，再用大火熬煮汤汁。
简雨晴将鱼头、鱼骨和鱼尾丢进锅里。她先用小火将鱼肉煎至两面焦黄，等肉香味渐渐溢散而出时下入葱段姜片以及水芹菜去除腥味，然后纷纷简云起将刚烧好的热水舀了进去。
“火还得再大点。”
“知道了。”简云起蹲在地上，卖力地将火烧得更旺些。
简雨晴瞧着状态不错，盖上锅盖。她低头看了被烟呛得直咳嗽的简云起一眼，顺手将毛巾递给他：“唔，擦擦脸。”
简云起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
他抬眸看了眼简雨晴，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想到简雨晴快他一步：“等等进屋里再说。”
简云起默默闭上嘴。
简雨晴盯着灶台，心里计算着时间。等热气带着藏不住的鱼肉香气往外涌时，她终于伸手掀开盖子，瞧了瞧鱼汤的情况。
掀开盖子额瞬间，院子里顿时溢满了令人口齿生津的浓郁香气。别说简雨晴和简云起的肚子咕咕直叫，就是屋里的简娘子和简岚也坐不住了，开门探出身来：“这味儿，可真香啊！”
“姐姐！咱们啥时候能开饭啊？”
“快了快了。”简雨晴头也不回地答道，手持木筷将烧到烧得酥脆的鱼骨鱼尾夹出，又放了一小块猪油继续留着鱼头继续炖煮。直至再次掀开锅盖，汤汁鲜浓奶白后她才将鱼片下了下去。
鱼肉片得恰到好处，不薄不厚。不但滚煮时不易散开，而且下次不过三息时间就烫得雪白丰腴，简雨晴和简云起的视线落在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鱼片上，眼睛都亮了几分。
简雨晴动作麻利地将鱼汤分成两碗，指着其中一碗道：“云起，你将这碗汤端进去，我将还有一碗送给黄娘子去。”
“知道了。”简云起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往里走去。
简雨晴擦了擦灶台，端着碗去了黄娘子家。
黄娘子当然是推拒了又推拒，偏偏架不住黄二狗在旁边直咽口水，嚷嚷着要吃，最后只好红着脸收下了。她又将前面拎回来的鸡蛋塞进简雨晴的手里：“晴姐儿拿着吧！就当给你和你娘补补身子用，啊？”
“我们家当年也受了你们家好多照顾的，互相帮助是应当的。”
简雨晴看着黄娘子红得厉害，也就没拒绝。她拎着鸡蛋回了家，将鸡蛋搁进带锁的小柜里才往屋里走。
推开门，热气裹挟着香味一同涌了出来。简娘子、简云起和简岚正坐在桌边，对着鱼汤流哈喇子，听到动静才齐齐回转身来看，瞧着呆呼呼的。
简雨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了：“怎么不吃？”
简岚咽了下口水：“在等姐姐呀！”
“就是就是。”
“快坐下吧……”简娘子忙从屋里的小炉子上取下一直温着的粟米饭，给三个儿女分别盛到冒尖，留下最后小半碗饭给自己。
简雨晴笑着坐下，几人这才开动。
简岚人小动作却一点都不慢，筷子立刻朝着汤碗而去。她夹起一片鱼肉，小心翼翼地放到碗里。
鱼片雪白雪白的，中心是淡淡的粉色。
简岚顾不得说话，先咬了一口鱼片。嫩滑的鱼片被牙齿碰到的瞬间被落了下来，鲜甜的鱼肉落在舌尖上，瞬间绽放出浓厚的香气。
简岚险些将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她还没吃完呢，使着筷子又夹起一片：“呜呜呜唔唔！”
简娘子蹙着眉：“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哎呀？这鱼肉怎么这么鲜？这么嫩？还没有一点儿腥气的？”
隔壁黄娘子家也是一阵骚动。
黄二狗咕咚咕咚喝着汤：“好喝，真好喝，太好喝了！”
黄娘子一边让儿子慢点吃，一边瞪着眼看鱼汤。先前门口黑灯瞎火的她也看不清，只觉得鱼汤香得很，等拿进来才见着如乳汁般雪白的汤色，再尝上一口更是惊为天人。
丰腴鲜香，好吃得让人咋舌！
黄娘子品了又品，尝了又尝，喃喃道：“这手艺，真当是绝了！”
黄二狗吃得香：“比娘做得好！”
黄娘子不爱听这话，登时斜眼看黄二狗：“明日早点不做你爱吃的煎饼了，你自己去啃冷蒸饼吧！”
黄二狗瞬间急了：“哎——娘您不能这样啊！”
坐在一旁的黄大郎一言不发。他伴着妻与子的吵闹声，就着鱼片下酒，吃得眯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