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美丽想外婆了，但她那句问到底没能说出口。
阿红真忙啊，白天要上班，听说骑自行车都要骑一个小时才能到工厂。
晚上还报了夜校，好像在学电脑还是什么……
就这么的，吕美丽也只能跟外婆多通几次电话，但这也不容易——几个舅舅家只有一家有电话。
她也只有等外婆轮到其中一个舅舅家的时候，才能和外婆多说几句话。
吕美丽上了小学，但见到最多的不是阿红，是他舅舅家也出来打工的表哥表姐，中饭晚饭被表哥表姐带着吃，然后晚上自己烧水洗澡睡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阿红推到床里面去。
再然后就第二天了。
吕美丽那个出差的爸很少回家，因为工作忙，要天南地北的跑。
但是她老爸每次回来都带着满框的桃子、杨梅，一箱又一箱的梨，一篮又一篮大西瓜，几十斤的桔子往家里搬，吃得吕美丽拉便便都是水果色的。
小孩子熟悉环境很快，没到一年吕美丽就在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对，阿红在的地方也是农村，只不过是沿海的农村，和山沟沟旁边的五明村天差地别。
吕美丽胆子大、小身板壮实，在五明村能手抡猪仔，脚撵大鹅，一杆锄头舞得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厉害，到了这里她就敢光脚下水田，徒手掏田埂里藏的螃蟹。
吕美丽傻人有傻福。
她运气好，扒开水田的泥里除了螃蟹就是黄鳝、泥鳅，也有蛇，但没给她碰到过。
还有同学家种的小土豆、地里生出来的扁豆，都被她带着小伙伴嚯嚯，两块砖头一垒就成了个简陋的灶台，随便薅点枯草，打火机一点就能烤上。
吃饱了再听着蛤空格蟆叫去捉蛤空格蟆，钓小龙虾的肉就有了。
夏天再去捉知了炒了吃……
一个字：香！
吕美丽的小学生涯过得十分丰富多彩。
可是，外婆没了，在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阿红请了假，连夜带她回去。
外婆就躺在冰棺里面，一张脸惨白，听说死前七窍流血还在念叨吕美丽。
没人跟吕美丽说，是她偷听的。
舅舅家的小子当了孝子，吕美丽磕了头就被带到旁边去了。
她在旁边看着这挤挤囔囔的宾客，心里还没缓过来。
一直到守灵送葬，吕美丽都是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回来就发了高烧。
梦到什么也记不清了，但是清醒过来旁人都说是外婆舍不得吕美丽，想带吕美丽走。
新时代的小学生哪能信这个？
吕美丽没把这放心里，但是有一件事她记住了。
“老妈，他们围着外婆哭的好假，就走的那两圈还在哭，后面吃饭的时候就又笑嘻嘻的了……”吕美丽说的是围丧时那群舅舅们，还有外婆的七大姑八大姨和据说几十年才见上一面的老姐妹们。
亲妈死了，阿红笑不出来，只嗔了一句：“别人的事你少管，人到了就行。”
小学三年级的吕美丽更不好糊弄了。
阿红带着她走的时候，她几个舅舅还在为外婆的田吵架。
哪个都有理，哪个都尽了孝。
这下吕美丽也知道为什么外婆不愿意去舅舅家，几个舅舅还轮换着拉外婆回去住了。
然后她又问阿红：“老妈，为什么都是舅舅在吵？你不去分田吗？”
阿红横了她一眼，笑了：“我是嫁出去的，不能争。”
后来，等到阿红带着吕美丽回了沿海的村子，阿红才说：“以后跟你舅舅们联系就少了。你几个舅舅以为我在外面打工有钱，都想着从我口袋里摸。我以前每年给你几个舅舅几千块，让他们好好照顾你和妈，结果他们照顾个屁！”
阿红每次想到这里就生气，叉着腰骂道：“五明村那个穷地方有什么东西几千块还买不到？结果我女儿在那养了几年，到这边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想吃方便面？！几毛钱一袋的东西也值得我女儿惦记？！”
“……”吕美丽记不住自己当年见老妈第一面说的是啥，但她觉得她怎么也不至于就馋到这个程度。
如果让阿红知道她以前还做过养猪卖猪仔的活计……
吕美丽还是把这点事憋心里了，反正她也不可能回那个讨人厌的村子了。
奔丧之后，吕美丽继续上学，阿红继续上班，老爸依旧出差。
一家人好像什么都没变。
吕美丽争气，上了镇上最好的初中。
厚厚的教材，彩色的插图，和气的老师，一切都好极了。
直到——
外地户口不能在当地中考。
吕美丽这个借读生也就读到了头，初二被送回老家读书了。
她又回到了五明村，上了五明镇里的二中。
吕美丽不知道沿海的城镇和山沟沟里的城镇贫富差距有多大。
但是教材上彩色的插图变成了黑白，老师清晰的普通话变成了乡音，初一学过的东西在初二初三又见了一遍，消失的手工课、国画课、野餐远足……
最让吕美丽不能接受的是，有趣好听的英语小故事变成了奇怪音调的背单词……
什么都变了，变差了。
只有阿红给她的钱变多了，生怕她在吃上吃了亏。
初中住校，但每到周末也要回去。
吕美丽就这么在每个舅舅家轮换着住了半年，然后又换到爸爸那边的叔叔家、婆婆家。
吕美丽不乐意待叔叔家，因为婆婆总喜欢问她跟谁最亲。
吕美丽就说了，那肯定是跟她老爸老妈最亲啊，然后就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
然后婆婆就说不对，跟老爸最亲没说错，但是第二亲应该是婆婆，然后就搂着吕美丽给她算怎么算亲怎么不算亲。
吕美丽不乐意听这个，而且叔叔家不太平，喜欢吵架。
就这么熬着，吕美丽也只发展出了喜欢花钱买东西吃的小爱好。
她底子厚，就算心里觉得这里不好那里不对，抵触情绪只涨不跌，也就这么囫囵着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一中。
上了高中就不一样了。
高中在县里，经济也比镇上好多了。
同学们不再都是村里的土娃了，有些家里是做生意的，有些家里是书香世家的，还有些……
一个县这么大，一中又是最好的学校，同学的水平也就上来了。
吕美丽再不能随便考考就是年级前几，她维持年级前两百都吃力。
而且，上了高中，女孩子也爱美起来。
这个说化妆要怎么化好看，那个说什么味道的香水好闻，又有个说哪个发型衬脸型……
吕美丽望了望自己因为吃格外壮实的身材，努力吸了口气，然后没憋住，那小肚腩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又弹了出来。
和那些爱美的女生玩不到一块，但吕美丽也不急，找了个吃货圈混进去了。
只不过，那点对瘦子的羡慕也进了心底。
吕美丽在学校的时候还能只看着那些女生瘦瘦的胳膊和大腿羡慕，但回了婆婆家，跟阿红通电话的时候，就被说了。
吕美丽也有手机，能拍照——阿红给的，方便她们娘两放假联系。
然后阿红看着吕美丽长大了也粗壮的胳膊和腿，就忍不住絮叨：“丽丽啊，你小时候就壮实，骨架也大，但现在可不能跟小时候那样吃了。长大了，要注意减肥，吃多了肉挤在身上不好看，也容易生病。”
说着说着又从该吃多少唠叨到女孩子要买什么衣服上面。
吕美丽哪有这概念啊？
身上衣服四季都是校服，然后每年寒暑假去阿红那边，阿红也会带着给买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被阿红包圆了。
这就让吕美丽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阿红见着女儿一脸茫然的模样，只得默默叹气。
这是她养的太细了，万事都不上心。
然后吕美丽每个月又多了三百块，美其名曰买衣服的专用资金。
阿红雷厉风行。
既然女儿不会买衣服，就学！
一个人多去商街逛逛怎么也该学会了。
吕美丽觉得新鲜，放假的时候带着小伙伴就去转悠了。
但吃货的朋友也是吃货，哪知道买衣服啊？
除了在串串店说这个好吃那个难吃说的头头是道以外，到了衣服店就只会点头。
吕美丽试这件，说好，试那件，也好，再换，都好。
做生意的人都精。
帮着试衣服的老板娘看出来吕美丽和朋友没经验，几句漂亮话就让吕美丽晕晕乎乎付了钱。
提着衣服往回走的时候吕美丽才回过味来：
没还价！
得，被坑了。
吕美丽和小伙伴面面相觑，索性又跑肯德基点了个炸鸡吃着泄泄愤。
吕美丽没逛过街，但她舅舅家的表姐逛过啊，跟她说过这种商街砍价那都是往对折里砍。
但是吕美丽刚才根本没想到这茬。
花了冤枉钱，到手的漂亮衣服这会看着也没那么漂亮了。
吕美丽出师不利，心里更不高兴了，啃着炸鸡就跟小伙伴诉苦：“五明县太讨厌了，不管卖什么的，见我说普通话就坑我。”
这却不是胡说的。
吕美丽在沿海几年早把土话忘光了，出口就只会普通话。
初二回来见着家里哪哪都落后，就更不愿意学土话了。
到了高中之后，学校里老师教学也都是普通话，同学说话也是普通话，就更没必要学土话了。
然后这一口普通话就出了事。
吕美丽出门买东西，人一听普通话就觉得是个外地人。
别人六块吕美丽八块，别人八块吕美丽十块，别人二十吕美丽三十，这都是常事。
吕美丽的小伙伴安慰道：“丽丽，别说你了，我说土话也被坑呢。”
这话也没错，两个学生娃，一看就没社会经验，脸皮还薄，拉不下面子砍价，听人说好话就晕乎。
做生意的人精见面就能摸透底。
吕美丽叹了口气：“五明县太讨厌了，我以后才不要在这里住。”
但是，花了钱的新衣服还是得穿，吕美丽就这么拧巴着把衣服穿学校去了。
衣服买的韩版，有个腰带，恰好卡在了腰上面，能把吕美丽的小肚腩给遮住。
但这衣服试的时候好看，穿久了就不行了。
吕美丽喘不过气，这腰带卡得肋骨疼，吃东西还难受。
幸好是秋天，学生校服外套往外面一套，学校也不会管你里面穿什么。
吕美丽就琢磨着把腰带去了，反正也没人看到。
腰带一解，这气就顺了。
舒服得吕美丽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
那腰带拿手上就这么顺着掉了出去，正好圈住旁边过去的女生手里的水杯。
水杯被腰带这么一带，一杯水就这么稀里哗啦全淋在吕美丽后桌身上了。
“怎么回事？！”南英俊昨夜翻墙出去打游戏打了个通宵，正补眠呢，一杯温水兜头浇下来，瞬间就给他浇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