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美丽今年五岁，是五明村里的一霸，嗓子一嚎能传出半个村，腿一抬就能让村口的汪汪队夹着尾巴四散而逃，就连村霸大鹅见了她都嘎嘎乱逃。
“我们丽丽啊，出生就有八斤哩！还是猪年的娃，有福！”外婆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一边笑，一边揉着吕美丽的小肚腩夸道，“打小就没让阿红操过心，吃啥啥香，身体棒棒，还乖乖帮外婆做活，比外婆家的小猪仔还可爱……”
说着外婆就拿额头去顶吕美丽的脑袋瓜子，拿手去挠吕美丽的咯吱窝。
吕美丽受不住痒，咯咯笑着就跑开了。
然而，待到那点痒意一消，吕美丽往猪圈里一钻，在一堆刚学会走路的小猪仔中间一蹲，小脸就垮了下来。
出生没多久的小猪不怕人，见着栏里多了个大个儿就哼哼唧唧凑了过去，轻易就被吕美丽抓到怀里抱着。
“比外婆家的小猪仔还可爱……”
外婆的话尤在耳边，吕美丽低着头仔细看了小猪仔半晌，心中还是不得劲。
哪有夸人像猪的？
她虽然小，但也知道，说人像猪不是句好话。
猪嘛，好吃懒做，又笨又蠢，哪有一点好的？
不过……
手底下柔软温暖的触感做不得假，出生没多久的小猪毛也细软，吕美丽摸着摸着就有些撒不开手，只得在心里别别扭扭地承认：
小猪仔好像、的确、真的，挺可爱的……
所以，外婆这句夸她的话是真的。
对，仅限这句。
吕美丽虽然小，但也知道自己生下来八斤是个什么情况。
胎儿太大，生她的人遭罪，就是外婆口中的阿红。
外婆不会跟她说：阿红生她的时候去的是黑诊所，说好的顺产因为她这八斤变成了剖腹产，好像拉了一刀还不够，又多拉了一刀，大出血。
生下她后，阿红养了大半年也没缓过劲来，伤了身体。
所以这哪是有福？
明明是倒血霉的娃。
村里人仗着吕美丽小、不记事，闲话的时候就没在意她，但他们都不知道，吕美丽把这记心里了。
想到这一点，吕美丽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软肉，带了点力道。
出生就有八斤呢……
八斤是多重？
她怕疼，最后也没敢用力。
所以阿红一直在外面，一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是有原因的吧？
还有她那个更没印象的爸……
有这么个倒霉娃，也不怪阿红把她留在外婆家养着。
吕美丽小大人般叹了口气，没再跟自己这一身肥肉置气。
她打小就对爸妈没什么印象，只模模糊糊知道爸妈没工作了，所以要去外面找工作，然后就没了。
什么工厂倒闭、下岗、下海，都是她听村里大人闲聊说的。
但她觉得，也许她爸出去是这个原因，但是阿红出去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让她遭了大罪。
吕美丽蹲猪圈久了，隔壁栏的几头大猪想看不见她都难。
衣食父母在这，说明有饭吃了。
几头大猪半个身体激动得蹬在围栏边上，不住朝吕美丽哼唧。
吕美丽被这此起彼伏的猪叫吵的脑仁疼，那点小忧伤瞬间就被丢到脑后了。
她眉毛一竖，把小猪仔往地上一放，抄起身边的锄头就挨个把大猪揍进栏里。
他们村子靠山，吕美丽人小，外婆不让她往山上去。
所以她也只能每天早晨沿着山沟沟绕一圈，割几捆猪草回来剁碎，到饭点了拌上潲水猪饲料，就算猪食了。
猪草是先前就剁好的，吕美丽草草拌了一圈就倒进猪槽，然后来来回回提了几次潲水才算完——她人小，满满一桶潲水她提不起来，也只有一次提个小半桶才作罢。
外婆走路都得拄着拐杖慢慢挪腾，早已经做不来这些事了。
这类活计在吕美丽更小的时候是找村里人帮忙做的，在吕美丽大一点了，就成了吕美丽的事。
费了力气喂完这几头大猪，吕美丽又赶着一堆小猪去大猪那边。小猪淘气，体型也小，猪圈那几条铁栅栏根本拦不住它们。
吕美丽和外婆只得在猪圈外面又围了一圈，让小猪出了猪圈也跑不走。但厕所就在猪圈旁边，这一围就把厕所也围在里面了。
厕所通着粪池，上面被外婆临时加了块木板防止小猪掉下去，可有时候也会被小猪拱开。
上一年就因为这，掉了两头小猪下去，发现的时候已经被粪水溺死了。
吕美丽看得出来，当时外婆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点心疼全在一声声唉声叹气中泄出来了，她还听见外婆低头念叨着又少了几百块云云。
彼时的吕美丽虽然对几百块没什么概念，但也懂了：
小猪就是钱。
小猪死了，她和外婆就没钱花了。
所以，小猪得活着，还得长得越白胖越好。
她吃了上一年的教训，这一年她就记在了心里，时时去点一遍小猪的数量。
这一看，竟然少了一只。
再去厕所一望，盖在旱厕上的木板竟然被掀开了，还能隐约见到粪池里有东西扑腾。
吕美丽垮下脸，抄起粪瓢就往屋后去了。
幸好发现得早，小猪被捞上来的时候还有气，但也只剩下扒在粪瓢上吐粪水的力气。
臭气熏天。
吕美丽想吐。
但她实在不想让小猪顶着一身粪水在院子里撒欢。
屋后边过了田就是河，吕美丽就这么扛着粪瓢和小猪去了。
吕美丽草草往小猪身上泼了几瓢水，见着屎尿都冲净后，才用两根手指提着猪蹄在河边涮涮。
却在此时，旁边冒出个黑影。
吕美丽还没注意，声音就冒出来了：“那个……你好。”
吕美丽此时还恶心着，拉着张脸就转了过去，手上动作也没停：“你谁啊？”
“呃……我叫南英俊。”黑影是个男娃，看着瘦瘦小小的，城里人的穿着，挠着脸十分不好意思。
吕美丽见人没了下文，头又转了回去，手上动作又添了几分力道。
势必要将小猪涮得白白净净的，不然她嫌恶心。
“你们乡下人，养猪都这么精细吗？”南英俊吭哧吭哧憋出一句话。
深井冰。
吕美丽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我家里也有一只小猪。那只小猪算是养的很不错了，但也没有这么洗的。”南英俊搜刮肚肠跟吕美丽套近乎。
他还没见过这么不理人的女娃，但他真的看上这只小猪了。
白白嫩嫩，身体小小的，看着就蠢萌，声音也细细的，哼唧声听着就可爱。
南英俊说谎了。
他住城里，筒子楼，哪有养猪的地？
他闹着要养猪，但家里人不同意，给他抱了只哈巴狗回来。
南英俊心底还是想养猪，闹着不要哈巴狗。
但是他妈说：“俊俊，这只哈巴狗你不要我们就炖了。”
小狗哪能炖呢？
一条命啊。
就算……就算这只小狗比小猪差远了……
南英俊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养起了哈巴狗，还给这狗取了个小猪的名。
但是他不知道，他妈在背地里跟他爸说：“我们俊俊心软，看吧，吓一吓俊俊就养了。”
姜还是老的辣。
小孩子的确心软，养了没几天，南英俊心底那点嫌弃就消了。
但他也再做不出要闹着养小猪的事来，毕竟一只狗就已经花光了他的零花钱。
他妈说，养宠物就要好好养，男子汉要有担当。
南英俊听进去了。
但是，这时候在乡下见到一个小女娃在河边洗小猪，那点被压下去的对小猪的喜爱又涌了上来。
而且他妈这会不在，如果他想办法把这女娃手里的小猪买回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压制不住了。
可是这个女娃不理人。
南英俊愁啊。
他家车子出问题了，他爸在修，他妈骂骂咧咧回村里找人来帮忙，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如果到时候他还没能把小猪弄到手，岂不是就再也没机会了？
南英俊觉得得再跟这女娃套套近乎，他又开口了：“呃，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一般他妈这么问的时候，对方大人就开始回话了。
这时候没有大人在，吕美丽不想理他，南英俊就尴尬了。
一时无言。
南英俊只得盯着在河水里起伏的小猪。
见着小猪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下去，他心里急了：“你这只猪多大了？这么小一点哪能一直在河里涮？我看着它快没气了……你养猪怎么这么糙啊？不如给我养怎么样？”
好像真是个深井冰。
吕美丽确定了。
这只小猪刚才还不知道吞进去几口粪水，吕美丽巴不得它呛水呛得把那些粪水都吐出来，此时怎么可能听南英俊在这说怪话？
南英俊急了，就要上手抢。
但他瘦瘦小小的哪能抢得过吕美丽？
吕美丽一只手就把他摁住了：“你抢我的猪干嘛？”
“它，它快死了！”南英俊急道，“你不想养就不养，干嘛要溺死它？”
“……谁想溺死猪了？”吕美丽无语道，同时撒了手，没继续拧着南英俊。
她还指着猪仔卖钱，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但是南英俊不相信的表情太明显，吕美丽看出来了。
猪仔掉粪池的糟心事怎么说得出口？
她勉强憋出个理由：“我想把它洗的干净一点。”
南英俊信了。
他兴致勃勃地蹲到吕美丽旁边，只是还补了一句：“那你轻一点。这小猪仔这么可爱，白白嫩嫩的，经不住你这么洗。”
说完才想起小猪仔的主人不是他，他哪有资格说这话啊？
他这是求人办事。
求人办事要说好话，他爸妈教过他的。
南英俊又眼巴巴道：“你这么可爱，长得也白白嫩嫩的，跟小猪仔似的，所以看在这个份上，你就对它下手轻一点呗。”
吕美丽顿住了。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南英俊的意思是——她像猪？！
“你说我像猪？！”
猪仔瞬间变成流星锤往南英俊身上一砸，吕美丽反身就骑到南英俊身上，双手揪上了南英俊的衣领。
“……是，是啊。”南英俊被猪仔砸蒙了，又被这一声大喝吓到，本能磕磕巴巴地回道，“我这是……”
“你再说一遍？！”吕美丽怒了，就要出手把南英俊揍一顿。
但是刚会走路的小猪仔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猪仔砸到南英俊身上后，又磕在石阶上，眼看着就不行了，鲜血从嘴里溢出来，流到南英俊脑袋边上。
吕美丽被这血吓清醒了。
猪死的时候才会流血，小猪仔流血了，小猪仔死了。
是她干的。
而且这个男娃还骂她像猪！
“哇啊啊——”吕美丽嚎着嗓子就哭了，也没继续压着南英俊——揍他还有什么意思？猪仔死了，钱没了！
“你干嘛哭啊？”
南英俊起身还茫茫然然的，低头瞧见没了动静的小猪就不好了，又察觉到脑袋上有什么流下了，一抹脑袋就是一手血，也吓住了。
吕美丽嗓子大，这一下就把大人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