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我十四岁这年，师父师娘带我游历九州。拜师访友，比武切磋，差不多一年之后，方返回青州。
回来后又过了一年，这一日，师父师娘郑重其事对我说可以出师了，他们要云游天下。我惊惶失措，随即反应过来，坚决不同意。当初他俩只说不要爹娘挽留，没说不要我挽留。
我是他俩的徒儿，最了解他们，又能撒娇又能哭闹，还会长跪不起。
他俩无奈何。师娘对师父说：“要不然等她有了婆家，我们也走得放心些？”师父没点头
“好好好。师父师娘，你们不看着我出嫁，你们就舍得走？”我仰起满脸的泪珠，边抽泣边嚷嚷。
师父不说话，但我就是知道，他没反对就是同意罗。
回家告诉爹娘，爹爹难得露出笑脸：“也就是你。耍赖的时候谁也没有办法。”
师父师娘留下来让人开心，只是说到我的亲事，就让我提不起劲。
经过“中秋之乱”后，爹爹有事也愿意和我商量了，前两日，爹爹告诉我和娘亲大哥派人回来说，现在燕京城里太子和三皇子闹得厉害，朝堂上站队的人很多，两方势力都私下竭力笼络他。
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自然不能和晏家结亲，却不愿意三皇子和晏家结亲，估计过两个月，就是爹爹五十大寿，双方都有人会借当今圣上赏赐的队伍到青州城来，目的不说也罢。
爹爹皱眉低头。
隔了半晌我故作轻松愉快地说：“爹爹，当今圣上对我们家一向十分忌惮，并不想看到我嫁给三皇子，影响太子的根基；也不想我嫁给太子妃弟，让太子一枝独大，不好控制。你在青州、二哥在上饶、大哥在燕京都不得不小心翼翼，方才能自保。你早晚要解甲归田回到京城，圣上才会放心。”
“这是你师父师娘告诉你的吧？”爹爹面色沉重，“你想嫁给谁？”
“我想谁也不嫁，就想做女将军。”我笑着开解爹爹，“不过……大概率只能嫁给你哪个手下的儿子了。爹爹若早晚要解甲归田，我还是嫁给燕京城里的哪个达官贵人的子弟才稳妥，虽然做不成女将军，至少守着爹娘。”
我心里十分悻悻，却不好露出来。一年前，就听师父和爹爹聊过，也清楚我们这样的人家，联姻是必然，嫁给谁不是嫁，我又没有像喜妹有喜欢的雷子，我只喜欢练功带兵。最不济将来云游四方，不用困在这一屋一城。
“让我再想想。”爹爹挥手示意我退下，“还有时间。”
爹爹不甘心吧？但有什么好的法子呢，如果可以像打一场胜仗、攻破一座城池那样容易就好了。朝堂、圣上、太子……想着头都大。
自从王平他们加入的第二年起，我们每年都会开展一次春季大比武。自然这一次是我又赢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赢。
“傻小子，”我学着师父的语气，“你们干嘛要和我比？”
“我们自然比不了你，你的师父是一代宗师苍山狄一为，我们的师父是你寒嫣然。”王平又不服气了。
“是也不是。”我不觉得自己做师父做得不好，“师父怎么教我的，我都怎么教你们了。但我每天起得比你们都早，睡得比你们都晚。除了吃饭睡觉，我每个时辰都在练功或者想着怎么练功。”撸起衣袖指了指手腕，又挽起裤腿指了指脚踝，“我的铁沙袋除了洗漱和睡觉，走路带着，吃饭带着，和你们说话也带着。你们的呢？”他们哑口无言了。
“我能教的都教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你们自己不好好练，又不动脑筋，还找我的理由，你们越找别人的理由，越练不好。功夫不好，将来和人动手，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我气呼呼走了，好几天不去训练场。
自从我八岁之后能在院墙上自由奔跑了，难得有个人能撵上我，就不再有专门的人护送了，总是自个儿去师父的小院。
这天一走出师父的院门，王平就带着雷子、喜妹等在墙根，我懒得理他们，腾身上了院墙，他们哪里跑得过我，任他们在身后喊得天响，我也不回头。
第三天我到底没忍住，对他们说：“我的师父比你们的师父好，所以我应该比你们好。我不换师父，你们可以换师父。”
“不换不换。”三人连连摇头。王平问：“你打赢了你师父吗？”
“没有。”我气得不想再搭理他，这人真是不一般地不会说话。
“你那么聪明厉害也都没有打赢你师父，所以，我们没打赢你，也是没有打赢自己的师父，不算丢人。”
原来他们不是嫌弃我不好，而是怕自己丢人。我原谅他们了。
却忍不住对他们说：“习武真正的意义不是只练拳脚。光力量大有什么用，大象就一定能踩死一只蚂蚁吗？最重要的是清楚自己的长短，知道如何变通。只有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以己之短避人之长才有更多的生存机会，所以，被人看作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简直是对习武人的侮辱。”他们似懂非懂，嗨，枉我是个这么好的师父呢，真是白瞎了我一番用心。
夏天说过就过了，出伏了，凉意渐起。
吃过晚饭，稍事休息，我便又开始打坐调息，喜妹来找，说爹爹唤我有事。
喜妹在一年前进入将军府，负责我的饮食起居。
“南国册立皇后，举国同庆，各国都有派人前往。圣上派李秉义李尚书大人前去，令我派人护送。我想，不如你随李大人到南国去走一趟，在那里逗留些时日。”
南国，在河洛的西南方，一直保持中立。从河洛到南国并不需要经过青州，专程绕道青州，用意明显，怪不得爹爹有此安排。想来当今圣上也不情愿我和他两个宝贝儿子的人打照面。好吧，惹不起躲得起，我走。
我问爹爹：“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多久？”
“三天后启程，快的话两个多月，慢则三四个月。这一次是中郞将林峰带队护送，我已经与林峰、李大人二人打了招呼，你换个装束，作为随从同行。南国是礼仪之邦，在那里，万万不可轻狂造次。你把喜妹和雷子带上，他二人与你相熟多年，最知你性情和心意，人也十分稳妥。”
“爹爹放心。你可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和师父师娘游历时，在岭南的密林中曾助一人逃过追杀，那人临走时说日后若到南国，只要报修卫的名字必有人照应。爹爹不知，师父说那日追杀这修卫之人功夫十分了得，在江湖上的排名也得靠前，我想能让这样的人充当杀手，被杀的人必不简单。之后便让二哥通过南国的暗探调查过，收到的消息说这修卫在南国甚是了得，如今是南国最被倚重的大将，我于他有救命之义，此次前去，纵有小问题应自保无虞。”
爹爹沉声道：“南国一向韬光养晦，如今国力强盛声名渐起，好在即便是在南国，明面上我的名声和你师父的名声还能护你几分，只要不出大的乱子……也罢，你早晚都要面对，去历练历练也好。”
我向师父师娘告假，师父说：“南国是个凡事都温和处置的国度，他们的人都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很多年前，我和你师娘就有心在那里生活……上次我们曾经路过，行色匆匆，没有好好领略南国的市井和风情。你这次前去，找机会多了解了解，顺便也散散心。”
还是师父懂我，的确心烦。不长大多好，可以只一直练功带兵。
雪龙马太扎眼，出发前我不得不换了个坐骑，叮嘱好生善待我的雪龙。
一想到别了爹娘、别了师父师娘、别了我的雪龙和青州的小伙伴们都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联姻，心里的不舒服腾腾上涌，却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不敢大张旗鼓地显露出来。而且林峰是爹爹的手下，李大人又是燕京城的红人，此行不敢有失。无论是看爹爹的脸面还是顾及大哥在燕京的日子，都不能掉以轻心。
雷子好似知道我想什么。唉，都是喜妹，啥都能往外说。
她心里但凡有点事，雷子必是一清二楚。他们俩，一个是闷葫芦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啥都明白，看上去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一个是嘴快心里有啥事都藏不了，貌似娇小玲珑却粗枝大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还喜欢得跟一个人似的，有时看着心烦，有时却被他俩这没心没肺的喜欢感染。
“将军不必烦心，你是个有福气的女子。”这大概是这一路上，雷子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听得多了，倒觉得有理。是啊，我寒嫣然岂是那无福之人，何苦为那看不见的将来心烦意乱？
快马加鞭行了五日，渐渐远离青州，再翻过一座山岭便是这南国的玉门关了，玉门关前五十余里有个河洛的西宁镇，李大人想去那里瞧瞧。
西宁镇位于河洛与南国的交界。
既通陆路，也有水路。虽说是个小镇，却是两国贸易往来相对集中的中转处，因而十分热闹。
大队伍在镇外宽敞处安营扎寨，李大人便带了林峰、雷子、喜妹和我径直来到小镇中心最大的“宁青酒肆”，坐在大堂里靠窗的角落等着上菜。
旁边有人说话，“你们不知道，这河洛国边塞寒将军家的小女儿甚是了得。年幼时便带着一群男娃女娃，练功夫，制药剂，还轮番站城门上考眼力，看谁看的准：人数、衣着、面容，并根据所用坐骑、所携行李、同伴、神情来判别来人是投亲靠友还是外出返乡，是做生意的还是读书人，是路过还是打算定居。她教出的娃子军，人又多、眼又尖，还不引人注目，倒把那些有问题的、当细作的抓出来不少。据说，她师承苍山狄一为大宗师，人极为聪慧，就连她爹爹和二哥，如今也未必能打得过她。”
“嗯，她成立了嫣家军，手下封了大将王平、丁雷，都是少年英雄。”
“不仅如此，两年前青州城的‘中秋之乱’多亏她带着一群娃娃兵声东击西以少戏多，打乱了幽泽进城袭击的布局。据说那幽泽的三皇子带着两百余名死卫夜袭青州城，并没有讨到好，自己也受了伤。若不然，整个青州城大乱，河洛军队将被幽泽双面夹击。一旦青州有失，上饶亦危也，因而中秋之战让她一战成名。”
哟，这说的是我们，这么远都有人知道“中秋之乱”？我心中不悦却强压着不露声色，雷子还好，喜妹却一点都沉不住气，笑呵呵地看着李大人和林峰说：“小姐真是声名远扬啊。”只是说的人不知道，他们所说并非全部实情。而且那是两年前的事，如今雷子和喜妹一个在军营一个在大将军府。
“她常年穿一身白衣骑一白色的雪龙马在青州城内外飞驰，人称青州双雪，见过的人无不节节赞叹。唉，只是不知这样的女子将来会嫁给哪个皇子。进了皇宫，那这青州城就少了这一景儿啦。”
谁说我要嫁给皇子，我蹙眉愠怒。
我大哥已经娶了公主，如今不得不在皇城里像个圈养的神驹，谁要过那样的日子，我是大将军，自然要在边塞，统领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只是空有雄心万丈，如今还不是得灰溜溜地躲往南国避祸。
皇子们都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子，成天不是拈花惹草，就是骄奢淫逸，家里的三妻四妾不是拈酸吃醋就是勾心斗角，偏为了利益，想娶我这大将军之女。只是他们不知，就算如今的我脾性已然转柔，但这样的纨绔若惹恼了我，也打得他当不成皇子，那样一来，岂不给爹娘惹祸？我要嫁的，自然也该是将军，在沙场上并肩御敌，不打仗的时候研讨功夫，带两个小娃。最起码也得像师父师娘，仗剑走天涯。
李大人和林峰只作没听见，我却越发有些下不来台，用脚踢了踢喜妹，喜妹不解，雷子早已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装作若无其事的扔过去，说话的人立即住了口不停咳嗽，雷子喊，“小二，小二，上酒。”喜妹看着他直乐，这两人，一点都不晓得忌讳。不过他俩这般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倒让我的心情好起来。
李大人第一次见我就惊为天人，估计他在京城见到的名门闺秀都不是我这样的，成天一身戎装做男儿扮相，动不动就骑马飞驰或者上蹿下跳。他叹道：“见你大哥，已觉十分英武俊俏，你比你大哥，还飒爽十分。”
果然是尚书大人，会说话。
我嘿嘿一笑，故作成人样，“大人谬赞。听爹爹说，大哥大嫂在京城多亏您照应。我从小在军营长大，最不惯繁文缛节，此次随林大人护送大人，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林峰年长我等，却自小就跟着他爹在军营里长大，与我也很熟络。爹爹一向不苟言笑，军纪严明，他的部下也都随他，做事有板有眼，少有变通。又是第一次带队护送，难免总有不够周到之处。
一路行来，李大人极为随和，貌似一切由着林峰铺排，从不多言多语，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总能在关键处提问，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漏洞来。一旦有了妥当的解决方案，也不咄咄逼人。
我带着雷子和喜妹三人算是这队伍里的异类，虽说身份特殊，另居一帐，有时充当前锋，有时暂且押后，一路同吃同住，从不挑三拣四，还每每在细节上予以林峰协助，渐渐地就成了这队伍里一起拿主意的人。
进入南国前，李大人召集林峰、林峰副手陆军、雷子和我议事，安排妥帖之后，李大人笑着说：“‘中秋之乱’，天下皆有耳闻，从前只道传闻不真，这一路行来，见你行事谨慎稳妥却又灵活机变，方知传闻不假。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我则十分恭敬地表示不敢当。
李大人所言我不分辩，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传闻其实过之，别人不知，我自己岂能不自知？就是雷子和喜妹也明白‘中秋之乱’对我影响颇大。
罢了，往事休提，回营帐休整安顿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