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也无法相见,那就让我憎恨你吧
当我再一次入水失败,浑身湿透地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在橘色的余晖下突然想起,距离我收到她的死讯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消息是中也带给我的。虽然我对于□□干部日理万机却还是抽出了时间特意来告知我这件事感觉到很可笑,但事实就是,中也亲自来了,并且十分没有眼力见的在我邀请一位美丽的小姐殉情时将我直接拉走,在我造作前便开口道,她死了。
谁?
我很想这样回问,可喉咙突然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我想是先前那杯咖啡放了太多糖的缘故。
然后中也继续说,是交通事故,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
然后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接着就被中也很凶地瞪了一眼。就在我以为会被揍一顿,已经做好随时溜走的准备时,中也紧握的拳头一下泄了力,扶了扶自己那滑稽的帽子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话,葬礼在一星期后,你自己看着办。
算算日子,今天就是她的葬礼了。
我躺在浅草上,晚风从河畔吹过,裹着湿漉漉的凉意,激起皮肤上一阵的鸡皮疙瘩。身体很沉,像是掌管感冒的神明给我下了一记重压,让我丝毫没有起身的力气。
我和津轻的相遇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在一段或许能够用“童年”来称呼的时光。那时候的津轻小小的,总是睁着她那双毫不讨喜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都说同龄人的女生要比男生发育得更快更成熟,可在我面前,她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可怜样,好像稍微使点劲儿就会哭出来似的。但津轻很少哭,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她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
起初我不喜欢她。一个不会看人脸色、弱不禁风还爱纠缠人的臭小鬼,真不知道我怎么招惹的她。后来“捉迷藏”的次数变多,我不得不习惯身后总有这样一个令人生厌的小屁孩存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比其他的小屁孩都安静,安静到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已经腻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转头却发现她依旧跟在身后,睁着那双干净得一眼能望到底的眼睛。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瞳色很淡,像一轮月亮,也像一块蜂蜜味的饼干。因为空无一物,所以连世俗也难以容下。
我讨厌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所以我一直都走在她的前方,刻意忽视身后从不偏移的目光,现在想想真是幼稚。
这样的日子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们十岁那年因为一场恐怖袭击事件分散。我在纷乱平息后试图找过她,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往好处想,或许她已经被人送进了孤儿院,等待着自己的新生活开始,往坏处想,或许她已经死了,谁知道呢。毕竟我从来都不觉得她能一直待在我身边,像这样突如其来的分别,说不定才是好事。
生活重新变得让人厌烦,就像过期的蟹肉罐头一样令人扼腕叹息。
我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尝试了入水,结果被人救了。
那个人就是森先生。
然后我又见到了她。
她毫不犹豫地朝我扑过来,抱着我嚎啕大哭。被河水浸湿的肺腑开始回温,从骨头的缝隙里泛起阵痛。我想将她推开,或者逃走,怎样都好,可最终却只抬起自己无力的手放在她的头上。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压制住我的呼吸、我的声音和我的心跳,让我难以抗拒那仿佛名为“命运”的冲击。
她没有死,活了下来,虽然个子依旧不高的,但活得很好。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过去的四年。对我来讲那四年毫无意义,甚至比不上超市的打折绷带。很多时候我都难以辨认自己究竟是一个活着的人,还是一尾活在玻璃缸中金鱼,若真如此,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让人感到麻烦的就是,津轻变得比以前黏人了,并且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拜托森先生调制安眠药的消息(我觉得就是他本人泄露出去的),同我开启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药品争夺战。在她的坚持不懈之下,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依靠药物寻求解脱这一途径。
如果她的麻烦程度仅止于此,我应该会忍不住鼓掌庆贺。可她偏偏像那些无聊的冒险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冲动又好奇,在我明令禁止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如果是其他人,任何人,大概都会耐心哄劝她远离危险吧。毕竟她窃喜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偷吃到一大块奶酪的小老鼠,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暴露,愚蠢又惹人怜爱。
可惜我早就失去耐心了,或许我和她一样,都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被谁惯坏了。
我将枪上膛,对准她的头,那么近的距离,就算是新手也会打中。
然而她就那样直愣愣地呆着,没有任何动作。无名的愤怒在一瞬间席卷我的理智,让我甚至没来得及听她的辩解,就扣下了扳机。
我走了一步无法更糟糕的棋。
回首自己的前半生,很少有让我觉得窘困的时候,但和她在一起,总会让我觉得难以面对。在她面前,我的刻薄是一张纸,我的恶毒是一个长满杂毛的玩具球,我的谎言是落在地上破碎的肥皂泡,只有我的卑弱和厌恶是太阳底下的长影,比脸上的伤痕还要敞亮。
我想起森先生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津轻聪明过人,“脑子大概能装下我书柜上所有的谋略和策论”。我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她脑子不是装了什么东西,而是缺了根筋。
示弱这种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把自己和津轻安排进一个任务里算不上难事,难的是忽视森先生意味深长的眼神。其实想道歉根本不需要绕这样大一个圈子,但我已经忘记“坦率”是什么感觉,只好笨拙地走迂回的路,真是蠢死了。
任务结束后,津轻蹲在河边用水冲洗自己的双手。清凉的水流顺着她的手指淌下,好像滑进了我干涩的喉道,使我终于能够叫出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背对着夕阳,用那双毫不讨喜的、浅色的眼睛注视我。
我讨厌这双眼睛,它们让我想起死去的蝉,想起被敲碎的汽水瓶,想起永远抓不住的夏天的尾巴,还有深陷孤独的这四年。
她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脚下是纤细的青草,身后是燃烧的云霞。
我恍然发觉她与黄昏是如此相配,足以焚烧整个白日。
所以我牵起她的手,在心底隐秘地希望她能烧尽我的黑夜,烧尽我的荒原,最后连我也烧为灰烬。
那一定是此生最为温暖的时刻,我虔诚地盼望着。
当然,津轻没有那样做。
从十六岁开始,我和她能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说起那么聪明,却连翘班都不会。……其实我知道,她堆成山的工作里至少有一半都应该是属于我的。她被动或主动地替我加完所有的班,我才有闲心泡在酒吧同织田作和安吾侃天说地,安吾也曾为此骂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很久以前我就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做人有多失败这一事实了。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我那时应该是希望津轻能拒绝的,最好忍无可忍地把那些工作甩到我脸再大发一顿脾气,这样我就有正当理由跟她耍赖、装可怜,然后把她拐到Lupin四个人一起喝酒,或者不去Lupin,去其它地方,哪里都可以,只要让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身边,和从前一样。
从前……啊,从前。
人生果然是往事不可追。
说起来,津轻也应该是在那一年才开始喝酒的。
那天我正在同森先生汇报龙头抗争的后续事务,结束时他突然叫住我问到,
“太宰君,最近好像没看到你和小津轻在一起啊,难道是又闹什么矛盾了?需要我帮忙安排任务吗?”
我讨厌老板,更讨厌一脸八卦却明显不怀好意的萝莉控。
“没有,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工作负重吧,□□难道不该完善一下自己的未成年劳保法吗?”
“原来如此,不过没闹矛盾就好,我还以为你会因为小津轻要去欧洲几年而心怀不满呢,两人相亲相爱真是太好了。”
……
“嗯?怎么这副表情?难道……小津轻还没告诉你这件事吗?这可真是……”
我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森鸥外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什么,是别有用心还是单纯取乐,无论哪种目的,我想他已经达到了。
我记得自己从那个下午就开始报复一般地惹事生非,虽然糟糕程度跟我平时犯的事不相上下。我承认,我的行为跟小学男生扯女生辫子一样幼稚,但我不是为了引起津轻的注意,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劝说自己相信她的时间。
我想起津轻第一次拉着我去酒吧的时候。她非常豪气地按着酒单点了一大堆,我还以为她觉醒了什么不得了的酒豪属性,结果没几杯就开始昏昏沉沉地抱着我说胡话。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揪着我的衣领喊要看烟花。
“你还真是喜欢一些短暂又脆弱的东西。”
我费力地把她从沙发转移到背上,很久没感受到这么麻烦的时刻,差点都让我忘记了她曾经是个多么不安分的小屁孩。她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被酒气熏红的脸和蓬乱的长发一起蹭我的颈窝,
“不是……不是……治才不是……短暂的……不是……”
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还要顶嘴,生怕我不会把她丢在大街上。
“啊!是烟花!快去看烟花!我要看烟花……嗝!”
她指着天边飞过的一架飞机又开始乱动,仿佛那飞机是她阔别已久的情人。我搂着她的双膝将她颠了颠,嘴里敷衍道,
“知道了知道了,安分点……!也不许咬我!”
她哼哼唧唧地安静下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后颈,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记忆中津轻很喜欢将头靠在我的背上,就像路边的野猫玩叠叠乐,她乐此不疲。之前也说过了,她并不重,甚至算得上瘦弱,可每次她靠过来,却总能压弯我的脊梁。
我已经忘记津轻上一次这样靠过来是什么时候了。
“我给你——说个秘密——”
醉鬼又开始了。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充满酒味的悄悄话。
“我嗝!这可是专门瞒着治的,你也要保密——”
已经神智不清了。
“我们……有家了——唔嘿嘿……要保密,治……”
我有一瞬间的失语,脚步一下停了下来。津轻的头点了点,嘴里又嘟囔了几句,终于陷入梦乡。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她搂紧了点,慢慢背着她回家。
今晚的月色好像格外明亮。走到半路,我还是没忍住胸中的闷气,低声骂了一句,
“笨蛋。”
津轻置办房屋这件事,我早就知道。那是位于根岸线西侧的一间公寓,两室一厅,采光很好,价格自然也十分“漂亮”。
我从没有设想过和津轻一起生活的房子会是什么样,非要让我描述的话,我想至少会有好闻的香气。比如清晨的空气,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和植物,茶几上没收好的果酱,冰箱里的食物,空气清新剂的酸涩,柔软的衣服,她干燥的头发,柑橘味的沐浴露……所有这些平淡的、融入生活的气味。其实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我更喜欢她睁眼就能看到阳光落在被子上。
逼仄的集装箱养不活绿植。
那个六月我几乎跑遍了整个横滨的烟花店。我从不知道这种只能在夜晚绽放的短暂之花有那么多种类,燃放时如夏日般绚烂。
布置好一切后,我便沉入最常去的那条河等着津轻将我拉上岸,我知道她从不会迟到。
在无数的自杀方法论中,入水应该算我最喜欢的方式之一。河水是冷的,太阳的长发落在水面上总是散成网状。窒息感让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随波逐流不会被谴责,而变得理所当然。
被拉上来的时候,总会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在余晖下牵住我湿透的衣袖,手指伸进我的发间,我便无法抗拒地向她低头。
吻或许是从我开始的,我知道她会带着我走。
她的手环住我的腰,然后沿着脊背攀上肩膀。我有时难以想象这样纤细的手臂如何一次次将我拉离死亡,但这感觉不坏。
夜晚为一切失控都打上暧昧的掩护,我毫无心情去观赏她准备许久的房屋,只想在绀蓝色的月光中与她沉入深海。于是我亲吻她,拥抱她,如同被捕捞前紧紧相依的鱼群。
她的灵魂是暖的,烧着一团火。
所以她的嘴唇是烫的,身体也是烫的,我甚至觉得自己就会这样融化掉,成为她的一部分。如果此刻就是幸福的顶点,为何神明不让我就此死去?
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听到她的喘息,在幻灭般的快乐中她是唯一能被感受的真实。我抓住她伸出的手,我想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仪式,而我愿意献祭我的一切。
就让我成为她的一部分吧,让她终结我的寂寞,我的求救,我的所有不可言说的悲望。
这双眼睛,这双永远温暖如春的眼睛。如果我能埋入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我愿做那无尽春色中的一根枯草。
并永不畏惧命运将至。
烟火点亮夜空,从天穹坠落,像极了我此刻飘然的灵魂,如同一声叹息落入她的怀抱。
我知道这个世上不存在什么永恒,我知道。
可是唯独她,津轻,我的津轻。
我的船桨,我的河流,我的彼岸。
我相信她会永恒。
我愿意放弃理性,盲目地、虔诚地,笃信她会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