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我在后来的人生里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的生命终结于十八岁那个异国的夏天,应该就不会留下如此多的遗憾与悔恨。

可惜我的时间并没有因为那场爆炸画上休止符,反倒因为当时混乱的局面逃过了□□的搜查,在国外隐姓埋名,辗转流亡,竟然奇迹般地苟活了两年多。

这两年间我去过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堂。不是那些被列为游览胜地的雄伟建筑,只是普通的、有点破旧的小教堂。它们大多隐匿于乡野,坐落在广袤的平原上。周围种着连成片的小麦,不远处是风车,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起风的时候,四面木扇就会绕轴转动,像在播放旧日的走马灯。这些教堂都鲜有人至,堂中摆放的长椅和钢琴都落了灰。不过运气好的话,也能碰上流浪的牧师和几个祷告人。

阳光被玻璃切割成不规则的斑驳色块,轻轻覆盖住人们黯然的脸。

不幸,不幸者。

这世上尽是不幸之人。

他们将苦难诉诸上帝,以此得到心灵的解脱,可我的不幸源于自身的罪恶,便不能向任何人寻求慰藉。

玛丽亚的颂词无数次在心间响起,终究无法解放我的灵魂。

能回到日本,还得多谢我的好友中原中也。

那时我身无分文,落魄得像一叠过期的旧报纸横躺在广场的长椅上,和鸽子们一起盼望着某个好心人日行一善。中也就在这时蹬着他的黑皮鞋、带着他的小帽子在一群白鸽环绕中从天而降,一米六的身姿如同天神降临般伟岸。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他打声招呼,就被他一把提回了横滨,甩进了森先生的办公室。(后来中也解释说是出差时看到了熟人顺便带了回来,我一个字都不信)

时隔两年的会面并不让人愉快,更何况我失踪前炸掉了大半个欧洲分部。

但森先生还是笑着问候我,

“这可真是好久不见,小津轻,看样子这两年你在外面过得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鞠了一个此生最标准的躬,

“好久不见,森先生。如您所见,我对自己两年前因冲动犯下的错事追悔莫及,并无时无刻不活在忏悔之中。如果可以,希望组织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必定痛改前非,为组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森先生微笑地听完我的“检讨书”,点点头,然后开始清算那场爆炸后的损失费、设施重建费、人员伤亡补贴、债务利息,当然,还有我挪用的公款……林林总总的费用算了将近一个小时。我抱着一堆不知何年何月能还完的账单,步履蹒跚地回到以前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熟悉□□这两年的业务。

兜兜转转,还是走上了给□□打工的老路。

当初没全炸完真是太好了。

傍晚的时候,中也敲开我办公室的门,

“一起吃晚饭?我带你去认识一下这几年的新人。”

“不了,我现在……”

“我请客。”

“这就来哦,老板。”

拜托,谁不想当中原中也的狗呢?

所谓的“新人”其实也就三个人,芥川龙之介、樋口一叶和梶井基次郎。据中也说还有两个,芥川银和立原道造,这次跟着广津先生去执行任务了,以后就能见到。在□□的其他人眼里,我是被首领派去执行秘密任务至今才回归的神秘同事。森先生隐瞒了我的罪行,或许是不希望“组织里有叛徒”这件事扰乱军心。

一顿饭下来,我对于□□这几年的人事变动都了解了个大概。聚餐顺利结束,其他人各自回家,我则仗着自己耍酒疯的威胁拖着中也去找酒吧。现在想想当时胆子真是很大,但谁让中也人那么好呢?□□真应该给他颁发一个“最有良心的黑手党”奖。

酒吧的灯光是昏黄的,播放着柔缓低沉的萨克斯曲。琥珀色的威士忌如同丝绸一般隔着玻璃与指尖缠绕。我沉默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感觉自己的神智就像杯中的冰块被撞得晕头转向。

“中也,给我点钱好不好?不然我就去偷你的柏图斯。”

中也喝酒的手一顿,额头上仿佛能具像化出几个扭曲的十字符号,

“你这家伙!!啧,你就那么缺钱?”

“我现在背的债都够买半个□□了,那个混蛋黑心变态幼女控。”

“……”

中也沉默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滔天债务,还是因为我辱骂首领。

我趴在桌子上,闷着脸,用拉长的语调喊,“中——也——”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就这一次!之后给我滚去赚钱啊混蛋!!”

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来一张卡放上桌面,我立马用双手接过,黑金的卡面在昏暗的环境里熠熠生辉,我倒吸一口气,

“中也,你要不直接包……”

“别得寸进尺。”

“好的。”

如果有一天中也想干掉森鸥外,我必定身先士卒,为他冲锋陷阵。

虽然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夜色在清脆的碰杯声中逐渐蔓延,麦芽发酵的香气包裹住每一寸感官。又一曲萨克斯步入尾声,我和中也的第一次酒友会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最后一点酒液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烧心似的快感。中也舔去唇上残留的水光,轻描淡写地问出了从见面时就被两人回避的问题,

“后悔了?”

我咬碎口中的冰块,想到聚餐后街角一闪而过的沙色衣角,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灯光,轻声回答,

“后悔啊。”

我无时无刻不活在忏悔之中。

婉拒了中也想要送我回家的好意,从衣兜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然后点燃。以前我不吸烟,连酒都很少喝,有些东西一旦习惯了,戒掉就会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横滨的夜晚和白天很不一样,很安静,很深,像背光的月亮。这样的夜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我一边吸着烟,一边向记忆中的公寓走去。万幸,几年前录入的指纹还能开门,今晚也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地。

尘封的记忆随着大门打开,时间的灰尘让空气变得沉闷又狭窄,如同一卷被定格的泛黄胶片。我在玄关静立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进这场旧梦。

这个晚上我睡得不好。

梦里还是一片黑暗的海。远处乌云压顶,闷雷阵阵,我独自沉在海底,好像变成了一个气泡,或者一缕海草。人如果变成无法思考的海草,世上的事会不会就简单很多?我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回答我。

狂风骤至,平静的海面被掀起惊涛骇浪,我被汹涌的水流裹挟着浮沉。不可名状的力量掐住我的喉咙,越是尝试呼吸,越是感到窒息。溺亡的前一刻,我用尽全力伸出手,想抓住天空中翱翔的鸢鸟,睁开眼却只有指尖空荡荡的月光。

第二天,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布满了红色的勒痕。

忙碌的日子还要继续,□□这蒸蒸日上的势头,工作只会越来越多。在我废寝忘食熬了小半月后,终于挤出了一个上午的空闲时间。我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身体,转头看向窗外,晨光熹微,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昨晚没有睡觉,于是我下楼买了杯咖啡,然后喝着咖啡在街上闲逛,醒神的同时也能吹吹衣服上的烟味。大街上人不多,我走了十几分钟,总算看到一家开门的花店,花瓣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远远都能闻到一股鲜活的气息。我对扫墓没有什么心得,所以只买了最常见的白百合。店主人很好,还免费帮我包装了一下。我抱着这束百合,朝着海湾的方向走去,速度有些慢,好在我还有时间。

墓园修建在海边,那个人的墓碑在树下,不远处有一座白色的教堂,每到整点都能听见钟声。

我将花束放在墓前,墓碑上只刻了几个简单的字母——S.ODA。

我并不了解织田作之助这个人。

我只从治的口中听闻过他的事迹。

听说他能力出色,曾经做过邮递员,运送炸弹;喜欢吃咖喱,每周要吃三次,都是爆辣;不会吐槽,完全没有话外之音,是一名“治愈系男子”;工资微薄,却收养了五个孤儿;喝酒的时候,总会点蒸馏酒;梦想是能在看得见海的房间里写小说,为此坚持着“不杀人”的准则。

我不了解他,我甚至都没有正式见过他。

可我杀死了他。

不,我比杀死他的人更可恶,我本来可以救他。

“人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着的,临死之际便会明白。”

某个收养过我的人曾这么说过。

于是我沿着过往向前走,看见花,看见树,却只能想到地下的骸骨。

钟声又响起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冰冷的话语让我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等我转身,他几步走到我的身边,我立马低下头,缩紧自己的手臂,不敢碰到他阳光下的衣角。

“还带了花,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吗?”

他嗤笑一声,我将头垂得更低,嚅嗫回道,

“不是……”

他转过身,用那双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一言不发。我想说些什么,我得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一点点,完全不接受也可以,想让他知道我的悔恨之心。

“对不……”

“津轻。”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好像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我抬起头,直面那仿佛能将我刺穿的目光。

无数的枯叶在下坠。

“我一直在想……”

他说着,眼中像有人死去。

“如果你死在那场爆炸中就好了。”

“不要道歉,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漂泊了两年的灵魂终于在此刻被宣判结局。

我大获全胜。

我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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