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动人的眸子低垂，睫上似乎挂着细小的泪珠。瑶鼻檀口，乌发如云。精致的脸庞有些苍白，却仍难掩绝色。
仔细看，她的腹部似乎有些不正常的凸起。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下是什么状况。
爆炸的声音还在耳边。
是他亲手引爆了提前埋好的炸弹。一刹那，他的身体就被巨大的能量吞噬，灰飞烟灭，甚至来不及感受死亡。
可现在、现在——
为什么，他心心念念了无数年的女人，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卢月婷抬眸，水晶般的眼珠看向他，平和地说道:“叶知检，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她脸上带笑，眼底却充满了深深的哀切。
叶知检恍遭雷击。
他记得，他记得。她上一次说这句话，是在二十年前。
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卢月婷疑惑于他的反常，轻唤了一声:“叶知检？”
他突然低低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充满了愉悦，让卢月婷没来由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接着说道:“所以我不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
叶知检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他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跟我走。”
跨过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长河啊，他逆流而上，终于触碰到了藏于心底的月亮。
真正把卢月婷拥入怀中，他几乎流下泪来。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不过一个她。
这次，他绝不会再放开她。
过往一幕幕飞快划过他眼前。他还记得叶家破产的那天，他从万千宠爱、前途无量的小少爷，变成低落尘埃的“叶家的小畜生”。
他自恃才高，平时性格清冷孤傲，几乎没什么朋友。
学校里早有看不惯他这幅做派的人。如今叶家一朝没落，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撕开伪善的面具，向他亮出了恶毒的爪牙。
所有人或明或暗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他们注定要失望的。
叶知检，他可是叶知检啊。
就算没了出众的家室，他仍然聪明勤奋，形貌卓绝，长居年级第一的宝座，是老师们的宠儿。
那些人开始行动了。
起初只是弄脏弄坏他的桌椅，在他的桌子上刻上诅咒的字眼，将垃圾塞满他的桌洞。
他会在更衣室，发现自己的运动鞋里有几颗银光闪闪的钉子。等上完体育课回来，也会摸到被脏水淋湿的课本与外套。
后来，他们在课间把他堵在卫生间，扯开他的衣服，点燃全球限量版的打火机，在他身上燎出道道伤疤。
冷汗不断地从他脸上流下来，可他，叶知检，未曾说过一句“痛”。
他清醒地用那双翡翠般的眼眸，承受这个小圈子的狠毒。
他可以反抗，但他没有底气反抗。他的家族再不能当他强有力的后盾，所以他只能忍耐。
只要忍耐过这几年。
直到她的出现。
她，卢月婷。
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微微蹙起的眉、饱含担忧的眼、黏在脸侧的一缕发、柔若无骨的腕。
——以及腕上一点无法忽视的灼烧痕迹。
那是她情急之下，伸手为他挡下的火焰。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卢月婷怒斥了那些男生，并扬言要告诉校长。卢家家大业大，人脉极广，认识这所贵族学校的校长不足为奇。那些男生轮流给他道歉，而后逃之夭夭。
叶知检的目光却只停留在她的手腕上。
那只手垂直身侧，泛粉的指尖捏住了衣角。她问:“你还好么？”
她在紧张。叶知检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点点头。
水滴顺着他的发梢落下来，浸湿他的衣服。
卢月婷移开目光，轻声说道:“你应该去校医室看一下。”
他垂眸，“你的手腕受伤了。”
卢月婷知道，她当然知道。
她从小就特别脆弱，尤其是身上，稍微磕碰一下就会有伤痕。她很奇怪，但无论多少个医生来，都检查不出什么毛病。
她刚想说没关系，就听眼前的男生说道:“对不起。”
她抬头看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明明错的不是你，是他们。”
叶知检回答:“因为，让你为我受伤。”
那时的卢月婷就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蔷薇，是班里所有男生爱慕的对象。
或明恋，或暗恋。除了他叶知检。
破产的家庭、同学的欺辱，让他很快成长起来。他不屑于这种青涩懵懂的恋爱游戏，只有提高自己的能力，才是最可靠的。
他后来才知道自己多么天真。
爱，是神赐给人类最美好的礼物。它不需要被精心照顾，一旦它悄悄降临在某片心土之上，立刻就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他低估了它的魔力。
等他回过神，妄想拔出它时，他才发觉，它已经占据了整颗心脏，深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无力阻止，只能放任。
哪怕对卢月婷的爱会将他灼烧至死。
他一路追随她而来，甘愿跪在潮湿的泥土上，为她擦拭鞋尖上的尘埃。
当他得知她与柳志明订婚的消息，他是多么、多么、多么绝望。
他人生中唯一的月光，无数次照亮他漆黑的前路，现在，要属于别人了。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也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给她幸福。
阴雨连绵，他看着她娉婷袅娜撑一把伞，向他走来。
而他被浑身湿透，无比狼狈。
他问:“你真的那么爱他么。”
其实，回答对他早已不重要了。
**
卢月婷觉得自己好像疯了。
当叶知检出现在她面前提出应聘她家的园丁，她答应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开始疯了。
在和未婚夫柳志明订婚宴结束后，被叶知检按在树上时，她更觉得，自己和他都疯了。
他的身躯完全笼罩住她，随后冰冷的唇就压了上来。
卢月婷一阵眩晕。她想挣扎，可是被他牢牢按住。
黑伞倾覆。
她被这声音惊醒，慌忙中，咬了他的嘴唇。
叶知检放开她，脸上带着惨然的笑。他低着头看她，雨水从他眼睫坠下，滴在她的脸庞。
就如他们初遇之时。
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她下意识地不反感他的触碰。
她扬起手，就要给他一巴掌——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在她心中升腾而起。
她突然有些困惑:她，真的那么爱柳志明吗？为了他，不惜和疼爱自己的父母决裂？
她脑海中一阵剧痛，不得不停止了思考。
叶知检没有动。他没有躲避，也没想阻止她。在这片祥和的夜幕下，他轻笑一声，唇上一抹鲜红，格外明显。
可他的眼中却盛满了流动的悲哀。
她的手顿住了。
高举的手腕映入她的眼帘。右手内侧隐约可见一枚硬币大小的疤痕，是打火机烧伤后留下的。
虚实重叠，卢月婷一阵恍惚，从回忆中抽身，看向自己被男人握住的手。
他刚才说，“跟我走”？
她真的跟他走了。
自从遇到柳志明明，她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操纵着。可怕的是这股力量不仅控制她的行为，还潜移默化着改变她的思想，让她以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合理的，都是正确的。
何其恐怖。
她时常感觉自己的神志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缘，不知何时就会跌入深渊。
可在她跟随叶知检踏上私人游艇的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冲出了无形的桎梏。
叶知检把她安置在M国的一栋别墅里。这栋别墅内的一切都是按照卢月婷的喜好建立的。当初买下这栋别墅后，叶知检就马不停蹄开始了改造。
只为等这一天。
她，才是这间房子真正的主人。
卢月婷走进这栋别墅温暖优雅的前厅，有些迷茫地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叶知检微笑着答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或者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
叶知检对药剂研发没什么兴趣了，他现在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卢月婷身上。
书房里关于化学书籍逐渐蒙尘，取而代之被主人每天翻阅的，是一切有关女性的著作。
他买了一把小提琴，每夜为他的公主演奏。
多么奇妙。倘若十年前有人告诉他:未来的某一天，你会欣然为一个女人拉小提琴，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可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了。他曾经带着手套、摆弄各种危险药品的双手，竟然会重拾他十六那年被同学故意划坏的小提琴，并特意弹奏给一个女人听。
他还乐在其中。
刚到M国的那几天，他在夜里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总会冒出把她囚禁起来的想法。结果卢月婷就意外撞见他摆弄一条纯金的锁链，上面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精巧宝石。
他瞬间掩饰了慌乱的情绪，她却先一步打断他的话。
“你想把我锁起来？”
卢月婷从他手中抽走那条锁链，随意向后一放。
锁链软绵绵堆在地毯上。他感受到手中一空，不自觉地握紧手掌。
“不……”他艰涩地开口，又苍白地缄默。
他要说什么？他该说什么？他曾默默许诺，永不对她说谎。
随后他手中一暖。
卢月婷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叶知检猛地低头，不可思议地看她。
“你真傻。”卢月婷弯起眼睛，“我又不会逃跑，干嘛要关着我？”
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阿尔忒弥斯的幻影。月神手拿一支蔷薇荆棘雕饰的金箭，再次，精准地射中他的胸口。
他微笑着侧了侧身，完全挡住她的身影。
“不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卢月婷握着他的手，好奇地探头看向他身后，“你在挡什么？”
“没什么。”叶知检神色不变，拥住她的腰朝卧室走去。
他何其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崔可馨略带遗憾地关闭了眼前的画面，男人与女人的身影顷刻消失。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一切他求而不得的，皆是虚妄。
这是神，为他造梦一场。
叶知检动作轻柔地打开卧室的小窗，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无所谓，他微微一笑。
若一切不过水月镜花，他愿永不去捞水里虚幻的月影，永不去打碎那面镜子。
他宁愿沉沦，甘之如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