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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对弈(1 / 1)

谢玄景下朝后,受尚书台同僚赵世柄诚邀,往城中一处雅致僻静的酒坊而去。

二人到时,雅间里已有数人等候,谢玄景望去,屋中人皆是今日在堂上之人,同他般,这些人都是凭自身本事通过科考选拔步入朝堂之人。

见谢玄景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谢玄景略微颔首,随后收回目光,在众人注目下不紧不慢地行至席间,回眸轻浅言笑道:“诸位大人邀谢某至此,不会只是来用膳的吧。”

话落,落在谢玄景身后的赵世柄随即客气笑着朝席中诸人道:“诸位大人快快落座吧,珍馐在下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聊。”

一阵嘈杂声音后,众人落座,酒家适时备好酒水佳肴。

有谢玄景在,众人稍显局促,谢玄景何许人也,那可是本朝最年轻的尚书,出身世家却偏偏凭本事身居高位,得晋帝看重,朝野上下,无有不服。

屋中众人纷纷默不作声,目光却是不时打量着他。

大晋自立国以来,天子形同虚设,世家门阀把持朝纲,官场也渐渐被垄断,平民百姓再无作官一展抱负的可能,天下读书人再无了出头之路,好在百年前李筠横空出世,打破了这一无形的规矩,寒门之子终有了一丝机会。

而谢家百年清河世家,族中出了不少文人领袖,流传于世的词赋深受世人追捧,便是他们,也或多或少阅过谢家先祖的锦绣文章。

如今面对着谢玄景,其仪态高雅清携、姿容青华不染,目光磊落而清冽,浑身透着沉稳,叫人瞧不出深浅。

赵世柄出身没落世家,如今在尚书台任职,谢玄景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日里与多与寒门出身的官员们走得算近些,长袖善舞,心思可谓细腻而圆滑,如今见谢玄景并无排斥之意,心中颇为看好今日要谈之事。

如今在席中他也算两方都说得上话的人,是与,大胆冒头笑呵呵地提起话题道:“今日酒家安排的这道响油鳝丝很是不错,诸位都尝尝。”

“如今时节,正是稻田里孩童们争相摸鳝鱼的时候,尚未做官前,我也随着家中兄长们暗夜里去过几次,那鳝鱼滑不溜湫,很是不少抓,如今想来,颇有野趣。”一位端坐得远些的官员搭话道,眼神满是回味之意,无半分官场上阿谀奉承的讨好。

谢玄景把玩着手中竹筷,在旁静静听着,并不插嘴。

另一人也笑着道:“徐兄说得正是,在下荆州人,家乡尚未干旱时,也曾赤脚下地,摸鱼捉虾不再话下。”

话落,众人纷纷大笑,故意调侃二人道:“怎的,徐兄和李兄可是舍不得田舍翁的日子,想辞官回家种田。”

“哪里哪里,不过有感而发有感而发,让大家听个趣罢了。”

徐明一贯内向胆小,见众人打趣,连忙摆手讨饶道,如今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读书多年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还能干得了粗重农活。

李旭却是由着众人笑,待屋中再无人说话时,直言说道:“那有不可,如今朝中我们寒门子弟时时饱受那些自诩出身世家的人打压,整日里碌碌无为,何时才能等到出头之日,要我说,还不如干脆辞官回家侍弄那一亩薄产乐得肆意潇洒。”

话落,屋中一时无声,众人纷纷不安地看了眼谢玄景,见其自自顾自地把玩手中白瓷小盏,仿佛并未注意到席中人说了什么。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或低咳、或夹菜、或拉动身下的椅子,总之,各自心照不宣地忙碌着眼前。

席中唯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玄景的反应。

李旭早瞧不惯世家官场做派,唯独对世家出身、却跳脱世家规则之外的谢玄景另眼相待,心存一分期待。

可惜,直到下一个话题提起,谢玄景脸上也不见有一丝表情外露。

李旭深感失望,随后垂眸,将杯中酒直直往嘴边送,不再参与余后的任何话题,任凭醉意麻痹识海。

就在众人喝得伶仃大醉时,谢玄景突然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李旭一眼,随即漫不经心地继续把玩着手中酒壶。

这突如的举动众目不查,却实打实地落在了身旁赵世柄的眼中,让他深感意外,仿佛于火光烬明处窥见一丝清光。

谢玄景瞧着席中人渐渐倒下,而他却是滴酒未沾,身旁的赵世柄半醉半明,只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神情暴露了心思。

这些人今日邀他前来,绝非只是简单地试探,往后日子还长,总有摊牌那日,何况,他所谋或许更大呢。

走出酒舍,谢玄景登上马车,往乌衣巷而去。

回到谢家宅邸,谢玄景问过府中管事福叔,得知谢老爷子颇有闲情逸致地在水榭中独自品茗对弈,转身,朝庭院中而去。

谢家书香门第,加之百年世家底蕴,院落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非凡品,处处透着主人家的风流气韵与玲珑巧思。

待换过一身衣服后,谢玄景穿过垂花门栏,迈入甬道相衔处,旋身来到水榭中。

“祖父今日兴致甚好,不如孙儿陪您来一局?”谢玄景撩起衣摆跪坐在谢逊对面,面露浅笑道。

谢逊瞧着谢玄景有话要说的样子,并未拒绝。

祖孙二人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下得极快,你来我往间,早已过招不知凡几,谢玄景棋风变幻莫测,步步紧逼,谢老爷子以静制动,却也应付吃力。

远处随侍之人瞧不见,但见公子云淡风轻,谢老爷子紧紧蹙眉和渐渐放缓落子的速度,大致也能窥到一二。

每回公子与家主对弈,便不曾手下留情过。

“臭小子,这棋还下不下了,搞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是你祖父,不是你的敌人。”谢老爷子每回与谢玄景对弈,越下越憋屈,格外不满道。

“是祖父过于守成,张前顾后,才使得失去挫败孙儿的时机。”谢玄景见怪不怪轻笑道。

“年轻人,逞勇冒进不是好事。”谢老爷子落子间,又被谢玄景吃下一子。

“祖父还是认真下棋吧,等会儿免得被孙儿杀得片甲不留。”谢玄景稳稳落下一子,彻底断了谢老爷子的后路。

“不下了不下了,再下下去,我老爷子要吐血了。”谢老爷气怒道。

这小子自战场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将谢家人身上的温润如玉打磨成了骨子里的清冷如石。

谢老爷子望着眼前不知何时已蜕变如斯的孙子,不知于谢家是福是祸。

“说吧,这回找我老爷子何事?”谢老爷子埋首喝茶,漫不经心问道。

话落,谢玄景跪身在地,目光认真而略显偏执道:“祖父,孙儿想求您一事?”

水榭中众人惊诧在地,谢老爷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换作他人跪地求他,他可能不会如此惊讶,可眼前之人是谢玄景,生来便不会服软,一身执拗傲骨。

谢老爷子震惊望着身前跪地之人,犹记得曾经罚没谢玄景在冰天雪地里跪三个时辰时,引得无数族人劝说,而他也不过想要让他服个软罢了,谁知,尚为稚子的谢玄景却是硬生生做到了,此后,祖孙二人半年里不曾交流过半句。

瞧着如今跪在地上,曾经的一双倔强清目不再,如今的眼眸,深邃犹不见底,叫人瞧不清也猜不透,谢逊半响未语。

水榭外,一干随侍之人早已退开来,守护在外,不让人打扰。

“何事,说来听听?”谢老爷子终归还是心软,语气缓和了道。

“孙儿想请您说动太后让清河郡主褚清嫁予我。”谢玄景抬眼瞧着谢老爷子,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为何,你可知,太后与陛下并不想让清河郡主回京,是在保护她?”谢逊知晓谢玄景不是如此不知深浅之人,瞧不透陛下打算,却还是执意如此道。

“孙儿只求祖父说动太后暗中应下此事即可,至于陛下和清河郡主那边,不到关键时刻,孙儿不会主动说破,望祖父成全。”

谢逊没料到谢玄景已打定主意,当年褚家出事蹊跷,陛下近来也时常与他说起此事,他虽从谢玄景那里知晓一二,却苦于没有证据,何况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南晋存亡,他也只得慎之又慎,不敢多说一二。

“祖父知晓褚家与你有恩,但这些年来,你暗中照看褚家军,该还的都已经还完了,何必再如此执着,褚家一门,不该挑在你的肩上,别忘了,你身后还有谢家。”谢逊语重心长道。

早知当年谢玄景会与褚家牵搁如此之深,他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

“生养之恩,没齿难忘,引路之恩,舍身取缔必报之。”谢玄景郑重道。

谢家给他的通天大道他不走,偏偏选了一条荆棘遍野之路,前行如何,也只能看其造化了。

谢老爷子晓得谢玄景决心已定,无奈摇头感叹道:“时也命也,也罢。”

随后,谢老爷子转身,身形缓慢地走出水榭,唇边难得露出一抹笑来,他没为谢家教养出一位已家族为重的合格接班人,但却为天下教导出一位心怀万民的贤才良相,这一生,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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