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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妻”教“子”(1 / 1)

半月光阴转瞬即逝,一树梅立得嶙峋,树枝上的花苞相比于上次来时打开了许多,露出浅粉的蕊子。

天亦转凉得很快,檐上结霜,清晨人口中呼出的气变会化成一阵薄雾。

梅馆内依旧来客稀少,只是因今日在这忙活进出的人多了,内部陈设稍作变动,屏风收起,显得宽敞明亮许多。

飞鸾靠在账柜后边翘着脚,将算珠拨得噼里啪啦响,面颊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

她近几日没有再扎两个髻子一来太稚气,吆喝起来容易被人看轻,二来她自己觉着又不好看又不方便。

长到腰边的瀑发被她高束在颅顶上,跟她前世从军时的装束一样,单从背后看真像是个身量单薄骨架小的小小子。

倘若有人问起这不男不女的头,她便答说担心发丝掉进油锅里,倒大家胃口,信口胡诌还被人夸过心思细腻。

买卖人是挣还是亏,一瞧面容着装便能看出来。

飞鸾倒没想着卖新衣裳,但脸盘子肉眼可见得圆了起来,气色红润,看着比从前还喜庆。

她攥着笔一勾一勾地对账,落下最后一笔时,案头那一盘子点心也正巧被她吃了个干净。

后厨传来时断时续的读书声,始终搅扰得她心烦。

老实说,她就没见过贺君清这般耐心用心、不厌其烦的夫子,也没见过永贵这样油盐不进、蠢笨不堪的弟子。

不过是朗朗上口的《千字文》。

贺君清一句,永贵有口无心地跟一句,学到现在“天地玄黄”四个字作何解都讲不清,再学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君清你来一趟,这七日的账我们对上一对。”飞鸾揉揉太阳穴,冲后厨喊上了一句。

半刻之后,贺君清撩帘出来,面色无奈,长袖上染了大团墨迹:“永贵今日《千字文》尚未读完,我若走开,他又不知溜去哪里了。”

他真正狼狈之处却不仅仅在衣上。

永贵这小子多半是趁他午间歇息,在他右侧眼眶上描了一圈,此时印记稍淡了些,像是给谁打了一拳留下的青紫。

“你也在后厨间磨蹭这么久的功夫,他要是能学进,早就读完了。君清你——”孟飞鸾从账簿中抬起头,瞧见他这幅狼狈而不自知的蠢相,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终是“噗呲”一声乐了出来。

贺君清想来善于察色,此时哪里不知是自己脸上被“同门师弟”动了手脚,终究是无可奈何压过了怒。

“永贵这孩子确实顽皮,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总归有学会的一天。四喜姑娘,失礼了。”他重回后厨打了一盆水,端到柜边上跟四喜对账。

“回头我替你教训那小子。”

孟飞鸾被贺太傅的蠢样笑出泪花,还得装作关切,“书读百遍是说给那些想读的人听的,要我说永贵不如跟我娘学炒花生米。”

“逮!”

一戴木质猴王面具的小子向飞鸾站立方向掷出一根尖端带毛刺的扫帚,而后以扫帚触地点位支撑跃起,一记飞踢袭向着她。

此猴王边踢腿边念念有词:“我才不学那女儿家做的事,好生无聊,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说时迟那时快,孟飞鸾眼睛都没朝他袭来的方向转,一伸胳膊便当空拽住了他的衣襟,发觉自己手臂没有想象中有力后,她借自身份量将要人在半空中甩了一个转,另一手反拧他的手臂,将这孩子朝着桌板一推,就像从地面上提起一只鸡崽般轻松。

紧接着便是梅馆内最常见的训诫手段。

孟飞鸾按上他往后腰最皮实的肉上狠抽一顿:“怎么样?你服不服?还往不往你师兄脸上画王八?”

“我没画王八……”永贵弱弱顶嘴,拧着身子挣扎,模样真像一只小王八。

孟飞鸾手下得更狠了:“不是王八便能饶了你?快向你师兄赔不是!”

下次画个王八,我提前谢你。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想赢过我可以,却不能用这些东西作兵器,若伤着旁人,你当如何?”孟飞鸾揍了一通,又拧他耳朵告诫。

“无妨,我瞧好了并无旁人,也没有想那这个伤你的意思。”永贵自知理亏,耷拉着脑袋辩驳。

确实,虽那扫帚迎面飞来,但看投掷轨迹与高度确不是想伤飞鸾。

孟飞鸾撒开手,提溜着后脖颈将那颗倔强的脑袋按住,而后蹲下身平视着永贵,用温和平稳的语气同他讲道:“男子汉大丈夫,捉弄了别人便要认,答应了我不拿武器却朝我丢扫帚也要认——知道没有?”

“七日前你说要与我打赌,我答应只要你能在我衣裳上印一个鞋底印便算你赢,给你写一个月功课,是也不是?”

孟飞鸾双手捧上那张倔强不服输的脸蛋,循循善诱道:“我们赢就要赢得正大光明。你还小,往后日子还长,为什么急于求成,难道你怕我这个女儿家的拳脚功夫你一辈子也比不上?”

这小子从最开始毫无章法的蛮攻,到现在学会声东击西,用些小手段偷袭,且不论身法有没有进步,这战术确实在不断改进。

孟飞鸾瞧他在这方面的进步起码比叫他念书大得多,说不定往后真能随军入伍挣个功勋。

安顿好了猴孩子,两人重新开始对账。

贺君清也将永贵的成长看在眼里,笑道:“我看比起我,你更适合做他的夫子。行行出状元,文的不行,可否挣个武状元。”

从前孟飞鸾还以为此人一肚子经书,自然迂腐,越接触越意识到他只是奉行谨言慎行的作风,实则心思灵活,思路开阔。这点深合她意。

“二十日月净收有这么多?”贺君清掂量了一下交到手里的荷包袋,便知里面少说有二两银子。

他一个端茶送水剥花生的小工都能拿到这么些钱,可知飞鸾她进账了不下十两。

要知道前七日大家忙里忙外,为此事付出了不少的精力。而后七日,随着对客量的了解加深和炒花生手艺的精进,手忙脚乱之感消失,给人一种井然有序的踏实感,便也不觉疲累。

其中少不得四喜在其中的观察思考和妥善分工。而今日,她更是提出劳逸结合,休摊一日,让姨娘们年前去市集上逛逛。

“可别往外说,不过你的嘴巴我很放心。”孟飞鸾喜滋滋道,“方叔人好,不从我这儿抽成,因此比其他摊位多挣了些。”

没错,乡里做生意的人头脑精明,瞧着四喜一穷丫头凭一手最简单不过的炸花生乘上斗虫场的东风竟了不少,也都有样学样到方鑫面前求一个摊位。

眼下场子门前添了一个卤猪耳的摊位和一家卖果脯的。

这两类吃食固然迎合斗虫场需求,但价格相较于花生瓜果还是高了些,故而从售出量来讲超不过四喜的花生摊。

另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管这果脯摊的娘娘是伍家人,伍德的堂姐,名叫伍莲。而在虫场门口卖吃食能挣钱一事,她多半也是从伍德口中听来的。

日前,方鑫就要不要将同意伍家人在她摊对面叫卖一事问过她,得了应允才放人进来。如今看,两个摊子做的买卖不相似,没什么竞争,也尚未出现矛盾。

伍莲阿嬢瞧着明理和善,聊起伍德也是大摇其头,还给飞鸾几人带过几袋果干。

两人又就这摊往后的收益聊了一阵,不知不觉到了饭点,姨娘们回得迟了,带了点镇上的小吃与糕点搪塞他们。

不吃饭菜也好,饭后便不必和贺君清躲着洗刷碗筷事务。

饭后,孟飞鸾边剔牙边与于淑春散步出门。借着月光,她留心到娘灰白相间的发间插了一根花式不同于往日的发簪,木质的流云奔走而过,瞧着轻盈显年轻。

她挽着淑春的手,微微仰脸问到:“娘,今日上街买的?”

于淑春面上竟是浮现了少女心事被戳破的羞怯:“我本不想要的,一把年纪,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花头?都是你秋姨,非要叫我买,我不舍得,她就要往外掏钱了。”

“娘,好看得很。”

孟飞鸾动容于此情此景与此番说辞。

她贵为大周皇女,锦衣玉食中长大,身死后寄身于这样的落魄人家,日日粗茶淡饭,要说心中没有半点介怀与自怨自艾也太虚伪了。

但刨除寒酸的食宿,飞鸾得了她前世见所未见的一份又一份真心真情,知晓情字可贵。

于淑春是个无可挑剔的慈母,秋姨热心能干性子泼,李叔香姐农忙中腾出功夫就怕她出了三长两短。

连带着贺君清,这一日日板着脸掉书袋的呆子也变得亲近了许多。

这一刻,孟飞鸾真心羡慕起这四喜姑娘的境遇来。

思及此处,她心中被密密麻麻的惭愧爬满。

鸠占鹊巢,她享受他人应得的爱与支持,私心里谋划着如何搭上贺君清的线,回那表面繁华、内里腐败不堪的长安城……

真正的四喜,你如今身在何方呢?

“多给自己花钱,别说舍不舍得的。”孟飞鸾情之所动,话语间竟是忍不住带上了哭腔。

正在煽情处,一皮猴子从院里的大树后边闪身出来,一把抱住孟飞鸾的大腿,双脚一缩一并竟是整个挂了上去。

“嘿!四喜姐,不要走!”

“你这小子……”孟飞鸾吸吸鼻子,又重新绽出笑意,被牵制的腿与另一腿交并,前后一搓,便使得永贵下盘不稳。

“我劲儿比你大,你这招没用。”言罢,她又故技重施,抓着人的胳膊反拧,制住他的动作。

“是这个解法!疼疼疼,好姐姐,撒开我。”永贵连声求饶,嘟囔道,“我今日跟方鑫大伯使了这招,他挣不脱,果真是在哄我。难不成他一做过山匪的大男人连你这小丫头片子都打不过?”

孟飞鸾动作一顿,笑容也僵在脸上,神色肃然,蹲下身同永贵一字一句强调道:“你同方伯伯交手,对方身手如何这类事,除了我不可再与其他人说起,明白了吗?”

*

斗虫场不欢迎伍德、林叔宝后,二位一扭屁股,自欺欺人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天底下想找挣钱的营生需想破脑袋,但挥霍时间又花钱的地方随处可见。

这不,两人在村尾找了一处专供人划拳喝酒的店子,又结交一群兴趣相投的混混。与从前相比,钱花得更快,酒喝到不省人事的时候更多了

“喝喝喝!你哪儿来的钱?近几日这么大方。”林叔宝叫嚷了两句,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酒盅,不由有些讶异。

伍德没能耐,家里婆娘管得紧,上桌点酒从不超过一酒盅,今日却是直接上了三个。

“嘿嘿,不瞒你说兄弟,就因为我跟我堂妹提了一嘴你家那晦气侄儿做的生意,她这月里上我家来补贴了好些铜板,瞧着也是挣了不少钱哩。”伍德面颊通红,搓搓手回道。

“侄儿?你是说——林四喜?”林叔宝一听到这个名字眉间的褶皱就能夹死苍蝇,神色复杂道,“快别提这下贱种,一提起老子就肚子气。”

又划了两把,林叔宝连输,给人灌了两碗,胸中闷着的一口气下不去,便又去找不痛快。

“你是说她拉着那破车真挣上钱了?”

“可不是,我估计真不少。”伍德挠挠头答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堂妹。表面乐乐呵呵的,其实铁公鸡一只,小气得很。我同她提起此事后,没两日她便上门来谢,想必是挣了不少!你想想,半路出家的果脯摊都能挣钱,更何况是林四喜那个花生摊?”

林叔宝闻言,面色更不好看,不管输没输,先给自己闷了一口酒。

而身边的伍德好似想起什么,在林叔宝喝醉之前一把勾住对方的肩头,将人带到无人角落里,神秘兮兮地低声询问:“但依我看这也不是一件坏事。你的穷亲戚现在有钱有营生,忙得很,没空盯着你的动向——你说的那笔钱,该拿出来用了吧?”

林叔宝两眼一瞪,梗着脖子反问:“什么钱啊?”

伍德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咬牙切齿道:“你这丧良心的白眼狼,不会现在给我装聋作哑吧?就是你喝大酒时说的那一笔钱啊!你从你死鬼二哥身上弄来的,别跟兄弟装蒜。”

“什么钱,我这个人一喝酒就没数……”林叔宝作两眼空空状,挠挠头不打算坦白。

“好好好,食言而肥对吧?我早怎么没看出你对兄弟还有这后招。”伍德恨恨地将他推出去一个趔趄,舌头烦躁地顶了顶面颊,狠道,“我跟你直说,你休想撇开我独自享这笔钱!倘若叫我逮着你卷钱逃了,我伍德第一个上衙门告你卷了亲兄弟的钱——既然钱在你手里,你二哥林仲昌不会也是你杀的吧?我要让你被官家追一辈子,看这钱你能享用到几时!”

听了这番威胁,林叔宝的脸如同打翻了的染缸,愤怒、惊惧一拥而上,满脸横肉病态古怪地抽搐了两下,硬生生压下情绪,挤出两弯别扭的笑意。

他起身,亲热地搂住伍德的肩安抚道:“哎呦,瞧你说的——我的伍老哥,我这不是同你开个玩笑嘛。我们都多少年的朋友了,兄弟真发达了还能不带上你?这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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