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1 / 1)

涂亦按照医生的嘱咐,在医院里观察了三天,因此耽搁了周末。

那个周末,她没能去成北京。

她煎熬了整整一个礼拜。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几乎一整个白天,她都在为去北京做准备。

侯以然路过涂亦的工位,看见涂亦盯着一整页的风玫瑰图,也不分析数据,光是调整颜色,先是橘色系,然后绿色系,再变为蓝色系。漫无目的地调整着,嘴角一直上扬。

侯以然起哄道,“脸都要笑开花了。”

涂亦条件反射向下压了压嘴角,否认道,“有吗?”

“你说有吗?”侯以然笑道,“要去见泽也了,就这么开心?”

涂亦抿嘴笑着。她不好意思回答侯以然,只能拿起保温杯,装作接水的样子,离开了工位。

一路脚步很轻快。

***

涂亦如愿去了北京,开启和屈泽也共度的愉快周末。

和以往的周末相比,这个周末有着本质的不同。

他们不再是待在咖啡馆、餐厅、剧院,不再是屈泽也忙碌加班、涂亦安静地陪伴在一旁,不再是说上两句话就要被电话打断。

屈泽也彻底放下了工作,全心全意陪伴涂亦。

他带涂亦去了滑雪场。

三月末,气候回暖,春意初显。

为了找寻属于冬日的满山雪,他们驾车去了郊外。

天气正好,阳光撒下金色,照耀着山雪愈发柔软。

涂亦被屈泽也带着,去到了滑雪场。

他们换了滑雪服。涂亦穿的是风信紫色滑雪服,皮肤更显白皙清透。戴上硕大的护目镜,别在额头。屈泽也仍旧穿了一身黑。他长得本就高,被黑色衬托着,颀长俊朗。

涂亦想在开始之前做好准备,蹲下身来再一次系紧鞋扣,以保安全。

抬头时,涂亦看见屈泽也正抱着滑板,站在雪山之上。

身体微侧,松弛却有力,游刃有余。

他的身后是无尽绵延的云海。他的身影勾勒在云海之间。

像是追云逐日的少年。

涂亦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屈少爷,看起来很专业嘛。”

“确实有滑雪证。”屈泽也单膝蹲在涂亦身前,手掌摁住涂亦的头盔,“所以今天,我是你的教练。”

屈泽也拉涂亦站了起来,挪到身后稍平坦一些的地方,站稳。

他先带涂亦做了一些热身运动,再向涂亦讲解了基础的动作和技巧。

涂亦学得很快,不多久就能模拟滑雪动作,看着还算流畅。

屈泽也认为可以上装备了,便给涂亦套好了滑板。涂亦认为可以实战了,自信地小腿用力抬了一下滑板。

一抬就摔一跤,摔得扎实。

她坐在地上,撇着嘴哭喊,“屁股痛……”

屈泽也无奈笑道,“说你笨你是真笨。”

他回了一趟更衣室,到前台旁边的小商店里,买了护臀垫和护膝垫,都是绿色乌龟的造型。

他返回到涂亦身边,替涂亦拍去身上的雪,再戴上这些保护装备,“屁股垫会保护你。”

涂亦扭着身子,看了一眼绿色乌龟的造型,有些嫌弃,“这么可爱,有损我的专业形象。”

屈泽也佯装要重新蹲下,“那我马上给你取下来。”

涂亦拉着屈泽也的胳膊求饶,“戴都戴了,算了。”

她拽着屈泽也走向滑雪道,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滑雪。

她之前去其他雪山滑雪,差不多都是和杨斯羽一起去的,滑的双板。她们两个人凑一起,不是忙着拍照,就是忙着玩闹,或者互相嘲笑彼此滑雪的糗样,根本不认真。

所以对于滑雪甚至是单板滑雪这项运动,涂亦约等于不会。

第一遍,涂亦是在屈泽也的搀扶下滑过的,滑出一条歪歪斜斜的道路。

第二遍,涂亦仍然需要屈泽也的保护。不过这次的她稍微找到了些感觉,能够勉强把控住方向,大致可以沿着预定的雪道滑行。

后面几遍,屈泽也依旧搀扶着涂亦,陪着她练习,直至勉强掌握单板滑雪的技能。

涂亦心里想要独自尝试的意愿越来越强烈。她跃跃欲试,但又怕独自掌握不好。她请求屈泽也,“你能不能示范一遍?”

屈泽也放开了搭在涂亦小臂下的手,戴上护目镜,拉高黑色围脖,调整滑板方向。

出发之前,他敲了一下涂亦的头盔,“看好了,只教这一次。”

他将滑板一头稍向上翘起,随后下压,俯冲。

起速滑动。

他的身体很放松,稍向后仰,两只手臂随意搭在两侧。

起初是左右小范围地轮换着向下,到了滑道中部时,范围扩大。

开始提速。

躬身,眼神聚集,指尖触地。所到之处溅起层层雪花。

快到底部时,抵抗惯性,有意识地收速。

漂移,完成大转弯。滑板带起半身高的雪屑,在阳光下显出金色。

他稳稳地站在那片金色碎雪之中。

涂亦看呆了眼,仿佛在看国际比赛的宣传片。

屈泽也向涂亦伸出手,手心向上,四根手指挑衅地挥了挥。

涂亦被激起了胜负欲,开始调整滑板方向。

她因为看了屈泽也的示范,那么轻松,不费力气,心里莫名有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也能做到像他那样,感觉不是难事。

她信心满满。

然而事实教她重新做人。

前半段她进展顺利,有模有样,已经初具专业人士的气派。

然而到了后半段,坡道变陡,速度不受控制地加快,快要超过了她的承受范围。

她几乎要叫喊出来。

动作忘了,技巧忘了,她能做的只有使劲稳住身体不摔跤,再努力保持原有的方向。

偏偏屈泽也在滑道尽头等着她。

屈泽也原本是想接住涂亦的,没想到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一铲带倒了他们两人。

涂亦仰面摔在了地上,屈泽也压在了涂亦身上。

他怕真的压着她,手臂用力支撑着。

保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们都戴着护目镜。

隔着黑色镭光的滤镜,看进彼此的眼睛。

眼波微动,好似细雨霏霏,在平静的湖面上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入迷,忘记时间的存在。

唯一记得这片纯白的山雪。

周围的喧嚣不知消失了多久,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心跳和他的呼吸。

随后,某一处,裂开了一条缝。现实的喧嚣透过了缝隙,一点一点钻进她的耳朵。声息持续涌入,喧嚣逐渐强烈。

她在那一刻清醒了过来。

她用头盔撞了一下他的头盔,发出清脆响动,“你压着我了。”

他也回神,跪坐下,把她拽了起来。

他们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屈泽也摸着头盔问道,“撞我干嘛?”

涂亦回嘴,“谁让你挡着我的路了?我本来不会摔跤的。”

她怕被屈泽也反击,抱着滑板,麻利地溜到了传送带旁,重新往山上走。

她把心思放回滑雪上,惦记着一定要成功一次。

她特意挑选了靠近边缘的道路,挨着松林,人少,阻碍少,滑起来肯定更畅快。

想是这么想的。

涂亦调整滑板,畅快地出发了,迎风而下。

可这条雪道滑的人太少,积雪过厚,道路并不平整。

涂亦在积雪之上,颠簸游离,好像行进在崎岖道路。

她还没能滑到一半路程,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摔倒了,仰面朝天。

庆幸摔倒的地方是松林下的一处小平地,摔得不算严重。

只是……狼狈。

为什么每次计划得那么好,结果却总是会有那么多的意外?

涂亦平躺在雪地上,长叹一声,盯着松林发呆。

隔了不久,视野里出现了屈泽也的脑袋。

屈泽也已经摘下了头盔和护目镜,俊朗的五官清晰可见。

当然,那副不留情面的嘲笑的表情也一览无余。

“不是嫌我碍事么?”屈泽也问道,“这回还赖我么?”

涂亦向屈泽也伸出手,“扶我起来,我起不来。”

屈泽也俯视着涂亦,“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涂亦服软,“求你,拜托了。”

屈泽也笑了一下,拽着涂亦的胳膊,扶着她的背。

涂亦缓了缓,脱掉滑板,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积雪,摘掉护目镜,透口气。

屈泽也评论道,“小菜鸡,在哪个道滑都是小菜鸡。”

涂亦不满地轻声嘀咕,“屈泽也真讨厌。”

屈泽也微蹙眉。

涂亦所在的地方,恰巧位于小平地的边缘,再往后一步就是陡坡,直通山底。

屈泽也便推了一下,让涂亦后退这一步。

涂亦半只脚踩空,身体后仰,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

几乎在同时,屈泽也伸手揽住了涂亦的腰,将涂亦护在怀里。

他低着头,垂眉看向她,“我讨厌吗?要不是我,你差点就摔跤了。”

涂亦恼怒,一拳捶上屈泽也的腹部,“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摔跤。”

涂亦的力气并不大,但是屈泽也装出了很大的样子,弯着腰,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压在涂亦脑袋上,当作拄拐杖。

涂亦被逗得笑个不停。

晚霞初显,他们身后的天际,蓝色渐变为粉色。

天边有一道长长的粉云,好像丝带,随风漂浮。

***

结束滑雪的时候,晚霞更浓,世界变成粉色。

他们坐在赤红的缆车里,从一个山头去往另一个山头。

缆车小巧,像绕成圈的摩天轮被拉成了一条长线,在一片粉雾海里缓慢穿梭。

美得不切实际,涂亦挪不开眼。

屈泽也和涂亦并排坐着。涂亦看着窗外的景色,屈泽也看着涂亦的侧脸。

他轻轻拍了拍涂亦的肩膀,“涂涂。”

涂亦回过头来,脸上映着晚霞的温柔余光。

屈泽也低声道,“跟你说个事。”

涂亦好奇,“什么事?”

屈泽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丝绒系白色山茶花的盒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项链。

一条金色水冰月项链。

屈泽也取下项链,小心翼翼为涂亦戴上,将吊坠摆正,“和你很搭。”

涂亦有些意料之外。她微微低头,指腹抚摸着吊坠字母的形状,如同抚摸她那颗悸动紧张的心。

屈泽也笑着,摸了摸涂亦的脑袋。

落日余晖在她发梢间闪着微光。

屈泽也收回手,顿了下,低声又道,“涂涂,再给你说个事。”

涂亦整个人犹如漂浮在云端,充满了虚幻感。她问道,“什么事?”

屈泽也平静地说道,“我要走了。”

涂亦没听懂,“走?去哪里?”

屈泽也回答,“摩尔多瓦。”

涂亦讶异道,“国外?”

她像是一只飘荡在空中的气球,却猛然被人戳破,震耳欲聋。

一刻拉回现实世界。

涂亦努力找寻飘散的理智,追问道,“去工作吗?去多久?”

“初步计划是十年。”

屈泽也的双手搭在膝上,指尖动了动。

“涂涂,你愿意等我吗?”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一起。

屈泽也侧头,看向了涂亦,眼神真挚恳切。

他在等待着涂亦的回答。

但是涂亦没有回答。

她懵了。

分明她才等了他十年,怎么现在他又要她再等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涂亦有些回不过神。

她真切地感受到,眼前的这个场景是多么地熟悉。

好像十七岁的那一天重演了。

好像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循环。

好像他们正在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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