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以为好(1 / 1)

重楼一整日都将我牢牢看在他身边。

及至天光暗淡,他带着我在魔宫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路无言。

行至宫门,市井的喧嚣自外面传来,一向喜静的他竟未不耐,只是似忘记什么,在身上摸索片刻,未果,蹙眉叮嘱我:“你在这等一会。”

须臾,他身影消逝,四周只余几个守在宫门内侧的魔兵。他们本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见重楼离开,立即放松下来,一副迫不及待要离岗的样子。

“你们今日怎么就这么几个人?”魔宫守卫森严,我记忆中此处至少应当有二十余孔武有力的魔兵。

离我最近的那名守将阔额宽腮,笑得憨厚老实:“少君,您许久未回魔界,许是忘了,今日是沐风节啊,咱们魔族的大日子,其他兄弟都休沐回家陪亲人了。”

我这才恍然,难怪宫门外的街巷中那般热闹,原来今日为沐风节,这是魔族最重要的日子,三年一次,为庆祝擅风术的魔神所设,已庆祝了数万年。魔族人都会在沐风节和家人团圆,共向魔神祁愿,或与心上人在街巷游玩赏景,许下白首誓言。

在魔族人的心里,沐风节象征着美好的愿景,应与重要之人一同度过。而魔界主城中央有一玥火池,玥火无常色,在不同的人手中玥火会呈不同的色彩,取一捧玥火燃孔明灯,再将其放飞,能越过结界飘出魔界,天际渺茫,祈愿随月与永存。故而每次沐风节,玥火池边都挤满了人,有意去那放灯的都会从晌午时便开始排队,此时此刻,只怕已无甚好位置了。

我适时想起已被我遗忘大半日的祝漓,这魔界的热闹日子,他一外乡人只怕无所适从,略显伶仃。

“那你们在这守了一日,可曾见过祝漓殿下?”

那守将欲再答,余光瞥见我身后,立时正色,挺直身板缄默,作恪尽职守状。

“怎么,你想和他一起过沐风节?”极具威慑力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而声音的主人转瞬之间已站到我身前,比我高一首有余的身躯微倾向我,挡住我全副视线,仿佛要尽数压下来,将我吞没。

我愣怔一瞬,抬眸凝视着他,未开口回答,只微笑应对。他用力握住我手腕,视线定在我脸上,纤长有力的手指几乎要化作铁锁不断收紧,待见我吃痛皱眉方收了些力道。

之后我便这样被他拉着走出了魔宫。

——————

街上熙熙攘攘,数不尽的孔明灯在头顶飘飞,似五彩斑斓、奇形怪状的星,其明辉映照,为大地铺上厚厚的一层亮色。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惬意的笑容,恍若岁月静好。

在走过长长的一条街道后,他问:“可有什么感兴趣的小玩意?”

我摇了摇头。

又走过几条街,越来越靠近城中心,周遭物品琳琅满目,摊贩的叫唤声充盈耳畔。卖吃食的摊子大多挨在一处,有甜得腻人的梨膏糖,也有软糯可口的马蹄糕,还有香气四溢的糖蒸酥酪。

他格开几个横冲直撞的大汉,瞧见我视线,问:“想吃?”

我收回视线,再次摇头:“中午吃了许多,现下并不饿。”

“不饿便不可再吃了吗?”

我闻言愣怔。

他又补了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

“谁说饥饿时方可进食,只要龙葵想吃,随时都可吃,口腹之欲但凭己心。”

他一字一句地复述我说过的话,就好像将其在心里滚过千万遍。

我半晌未再能说出一句恰当的话,而他已经迅速转身走到一个卖甜食的老者前,格外高大的身躯在一众魔族平民中显得格格不入,那老者都拘谨起来。

重楼皱眉看了会,干脆全部卖下来,随手分了些给其他的顾客,剩下的包在油纸袋里,高高的一摞提在手上,稍显滑稽。

“吃这个。”他又回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块梨膏糖,见我犹豫,沉声问,“你是不想吃,还是只不想要我给的?”

孔明灯细碎的光落在他眼中,让我看着看着就不自觉晃神,手指在身侧微蜷,半晌又松开,终是迎着他深沉的目光接过了梨膏糖。

“多谢义父。”我捧着梨膏糖小口咀嚼,甜意顺着喉腔滑入胸腔,慢条斯理地推开刻意营造的心防。

我没再去看他的表情,但总觉身边的气氛倏忽松弛,食物的热气在整条街道蒸腾,连带着我整个身子和灵魂都轻快许多。

手中的梨膏糖很快便要吃完,我试图故作不经意地转头看他,却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只是凝在某处,我顺着看去,目光随之定格于我隔薄纸捏着梨膏糖的手指,素洁如玉,指尖圆润,但在刚出锅不久的梨膏糖热气缭绕下愈加粉嫩,还沁了水珠,似芙蓉泣露。

已活百年有余的我羞红了脸:“义父,你在看什么。”

他身子一正,移开目光,面色不自然地道:“没什么。”

我复低下头吃掉最后一口梨膏糖,颊边热意未褪,身边来往之人没个轻重,趁我心不在焉时推得我一个趔趄。

“没长眼睛吗?”重楼眼疾手快地揽住我肩,将我护在怀里,厉声质问撞到我的路人。那路人虽有忿色,见重楼似乎不好惹,只好嗫嚅着给我道歉。

“大声点。”重楼不满地命令他,身居高位之人的威严毕显。

周围人听到这声音纷纷看过来,那个路人只好通红着脸连说好几句对不起,每一句都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最终在听到重楼冷淡的一声“嗯”后踉跄离去。

我们身边倏忽空旷许多,大抵是刚才其他人旁观了这场短暂的插曲,心有惧意。我自始至终未帮那个路人讲话,义父有他固守的脾性与原则,也知分寸,这是我们相伴多年而养成的默契。

即使分隔两地,即使心生隔阂,距离与误解也终究抹不去深深镌刻于我们骨血中的那些印记。

——————

如我所料,义父带我来了玥火池。

池边水榭上站得密密麻麻的,在他们之后也仍有几条长龙排着,一个个翘首以待,有女子见水榭中放飞的孔明灯精致绮丽,便拽着身旁男子的袖角,叫囔道自己也要一个。

这么多人,想必排到天亮也不一定能轮到我们吧。我心知义父一向对这种事无甚耐心,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他神色平静,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

察觉到我视线,他低下头,用那双惑人的眼睛与我对视,片刻后又抬起右手使劲揉我的头,将我整齐的发髻揉乱,左手依旧紧紧搂着我:“梳这么好看的发式,今日你倒挺用心。”

“只是随手一梳。”我忖这语气,许是在嘲我今日为见祝漓竟还用心打扮了一番。

他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搂着我的左手更紧了,也不顾我在他怀里的忸怩,兀自带我走去长龙最前端。

到了最前面,我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方晓重楼用意。

“尊主!阿葵!你们可算来了。”屠鲵朝我们招手,显然等候多时,硬朗的面孔也被寒风吹得发红。他腾出自己的首位,示意我们可直接踏上水榭。

“屠鲵叔叔,你在这排多久了?”

“晌午便在排了。”他嘿嘿得笑着,似在为自己办了件极伟大的事情而自得。

我再次扭头看重楼,没想到他竟然也会用找人占位这种方式,而他见我讶异,一贯沉着的面容竟也浮现几分蹇傲,像做好事后等着家长夸赞他真聪明的孩子,想到这,我不自觉嘴角上扬,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竟和小豆丁似的孩子相像。

屠鲵功成身退,重楼带我顺着人流走上水榭连接玥火池的台阶,一面护着我不掉下去,一面凑到我耳边问:“这般开心?”

灼热的呼吸洒在我耳垂上,令我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激灵,我知他此举不过是怕我听不清话语,却仍忍不住心旌摇曳。

“嗯。”我小声应他。

“喜欢便好。”他满意地直起身,露出自我回来后见到的第一抹笑容,“还有你更喜欢的。”

我早有所料,但真见他将两只半人高的孔明灯拿出来时,还是小声惊呼。

一只孔明灯用银灰薄纸作灯罩,形制简洁,只是体型惊人,若是灵力微弱之人,怕是放飞这灯没一会就坠了,但如果是魔尊重楼,任其如何遨游六界,也可安然飞上许久。

另一只则漂亮许多,月白纸罩底,上面绘了鸟雀、繁花等图案,每个图案之中总有几条线可以相接,最后竟构成一朵硕大的向日葵。

重楼微转手腕,两捧玥火随之跃来,扑进孔明灯作燃料。两只孔明灯宛若活过来一般,一只热烈(),一只艳丽耀眼,在他手边像两个玫红的精灵。

他松开始终揽着我的左手,示意我接过较为精致的那只,谁知那只到了我手中竟成了霁蓝火焰,衬得我身上这雾蓝长裙都失色。

“许愿吧。”他静静地望着我,好似在期待能得知我心里的愿望。

我突然想起,其实很多年以前,他是不信这些的,也不过沐风节,是我每次沐风节都硬拉着他来玥火池放灯,甚至强迫他接受我早已准备好的孔明灯,眼巴巴地瞧着他按照我的“指示”完成所有步骤。

最后我们一起站在绮丽的玥火池边,和心怀期望的人们共望长天,看着两个人的灯紧紧地挨在一处,又看着那仿若情人依偎的灯飘离视线,携着美好的祈愿落去六界任意一个角落。

如今又是同样的场景,只是捧着不一样的灯,而捧灯的人也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重楼执着地盯着我,似乎一定要等我先许完愿。

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垂下长睫盖住眼中波澜。

也罢,就当任性最后一次。

我阖目在心里缓缓道来不可见人的心愿,奢望魔神降福,玥火在我许下愿望的那一瞬好似倏忽升温,似要灼烧所有的岁月为我开辟一条道路。那一刻,我也有些恍惚,仿佛魔神真的听到了我的心神,会为我这个半魔半人的魔族异类开恩。

过了一会,我睁开眼睛,下意识仰首去看重楼的脸,却恰好对上他抬起眼皮的眸,原来是刚刚他看我闭眼,便也跟着我一起闭上眼睛许愿。我们几乎同时许愿,又同时睁眼。

“义父许了愿?”

“嗯。”

我十分惊讶。

他惯是个骄傲的人,对那所谓魔神无甚敬畏之心,甚至还有几分不屑。我曾经强拉着他来越火池玩,缠着哄着让他象征式地许个愿,但我只当他那些时候都在敷衍。(番外写到这里的时候,重楼内心独白说自己对她向来不会敷衍)

“义父许了何愿?”

“那你呢?”他不答反问。

我避开他视线:“这个可不能告诉义父。”

他轻哼一声,说:“那我也不告诉你。”

“义父!”我瞪圆了眼,娇嗔地唤他。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

他见我气急,恶劣地笑了,眼中倒映出我更加不满的神情,杏眼浑圆,像只小猫。

“罢了,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龙葵也不是很想知道。”我试图挽尊,“我们快放灯吧。”

我将灵力注入玥火,刹那间火焰升腾一倍有余,跃动的火催动着孔明灯缓缓升入天空,等它飞到银月旁时,另一只孔明灯已先飞到了月中,那熟悉的灼红火焰耀眼明亮,像其主人一样让人无法忽视。

重楼的魔力比我高强,灯也自然飞得比我快,再过一段时间差距想必就会越来越大,最后将我的灯远远甩在身后。毕竟他于我,即使身近也只是远观之人。

只是此刻,至少可以短暂作陪。我视线里的两只灯贴在一处飞行,尚未拉开距离,前后两灯相随飘飞,让人想到“长者呼,幼者从”,一如幼时。

第一次去沐风节时,人流如织,我好奇心重,每瞧见新奇玩意就得停下脚步看看,如此几次后,我再从某个摊位站起身时就已找不见重楼的身影,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还有调皮的小男孩盯着我打量,好似已经准备好要拿弹弓欺负我。

当时,无数的恐惧和委屈涌上心头,吓得我哇呜大哭起来,路人都围过来看,有大叔边询问边来抓我手,却被另一只更有力的手拍开。我哭着抬起头,看见重楼凶神恶煞地盯着想碰我的人,围观的人都被他凶狠的外表吓得瑟瑟发抖,而我却仿佛如临大赦,只觉他的五官都那么和蔼可亲,扑过去抱着他的腿,不停地喊“义父”“义父”。

重楼起初还在斥责我不该乱跑,见我一直哭泣后也不知所措,只好开始笨拙地哄我,一路买了各式零嘴和玩物,最后我也没能去成玥火池,因为我哭累后抓着糖葫芦趴在他怀里睡着了。不过,之后的每个沐风节他都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再也未让我在街上走丢过。

他双腿修长,为了配合我的步伐刻意将步子迈小点,每走一段路都回头喊我一声:“龙葵。”

而我会开心地举起另一只手应他:“义父,我在呢!”

身后同样在这水榭放灯的人们诉说着各自的心事,不知他们的面孔是否与我记忆里的那些有所重合,可即使沐风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与我一同过沐风节的也只会有他一人而已,而我的心愿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未曾变过,也不可言说。

吾心有妄念,不求垂怜,惟愿岁岁韶光好,长毋相忘。

而方才,我想,若韶光逝,也盼一个长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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