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强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上山。
凌晨五点,他跟换班的同事说了一声后,他在食堂草草叼了个馒头就拿着行李箱往停车场走。
出乎意料,没走两步,他在不远处的走廊处看到了在打太极拳的阿仪。
小晴也啃着包子坐在女人不远处。
田鑫强脑子里的疑问全堆在他紧紧皱起的抬头纹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看见亭子里,阿仪戴着耳机,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服,一边神情悠闲,一边手中又笨拙的做着动作。
诡异。
田鑫强嘴里噎了一下,慢慢走近两人。
他先是走到小晴背后,轻轻点了下她。小晴转过头。
田鑫强指着面前的阿仪,问她:“怎么回事?”
太奇怪了,田鑫强害怕阿仪是因为昨天的事被刺激到了,以至于精神失常了。她什么时候起过这么早,做运动,竟然还是太极。
小晴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儿,她说:“阿仪说从今天开始要强身健体。”
“原因呢?”
小晴笑笑:“为了更好的工作啊,你不开心吗?”
田鑫强没动。他现在更多的是恐惧。
小晴看着僵硬的男人,眼神下滑,她注意到他手中的行李。
“你怎么了?去哪儿?”她问。
田鑫强顺着女人的眼神看了眼手中的行李箱,回答道:“上一趟山。”
小晴疑惑:“上哪的山?”
“五道山。”
“去找老头?”
田鑫强点头。
“老头不是说他想单独呆两天吗?”
田鑫强无奈,把山上小道士跟他打电话的事说了出来。
小晴震惊:“你是说,老头的儿子也跟着上了山?”
她跟着老头上山时,一点察觉都没有。甚至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连那小子的人影儿都没见到过。
旁边,阿仪耳机里的音乐早在男人过来时就关掉了。她就是不想打扰他们两人的相处,又忍不住想偷听!
“老头的儿子?我怎么没听过?”阿仪凑过来。
小晴眉头皱起,她看看田鑫强,又看看阿仪,长话短说的描述了一通;大致就是老头的儿子一直都维持自己好吃懒做的人设不倒,整天在赌场里赌钱,吃喝玩乐,没钱了就来找老头要。老头一点棺材本全被那小子诓骗走了。
“馆里有员工看见那小子要进来就会把他打出去,没想到他这次居然跟着跑到了山上去了。”
听到这,阿仪脸色瞬间冰冷,发黑。
旁边,田鑫强看阿仪这样,感叹这娃真是藏不住事儿,有点儿情绪全写脸上。
“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人?”阿仪怒道。
“多。”田鑫强说。
小晴转头,看着男人,问:“那你们什么时候下山?”
“用不了几天,我就是上去撑个场子,害怕那小子为了要钱,连自己的大爸的葬礼都敢闹。”
“那真是应该下地狱了。”阿仪道。
小晴点头。
说到这,阿仪神情突然严肃。只见她抬头望了一圈,周良不在,她心下有了想法。
“我跟你上山。”阿仪转过头,突然对田鑫强说。
“啊?”
“啊?”
旁边两人俱是震惊的看着阿仪。
主动揽事儿,不是阿仪的性格。
阿仪看她俩不相信,
“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到阿仪一身宽松运动服,大早上来这打着太极。
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可以是可以。”田鑫强说。
阿仪得了准信,忙摘掉耳机,准备往楼上跑。
“我先上去换身衣服收拾行李,你就在这儿等我。”女人一溜烟儿地跑走了,只剩一句话消散在风中。
小晴刚嚼完嘴里的东西,一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阿仪快速消失在自己眼前。
“着什么急啊……”她边看着空旷的走廊边自言自语道,“太极才打了两式呢。”
等到人跑不见了,原地,小晴后知后觉这里只剩他和田鑫强。
此刻,气氛都变得凝结。
而田鑫强像是没什么知觉一样。只见他嘴里嚼着馒头,放下手中的行李,坐到了小晴身旁。
两人肩靠着肩,都呆呆吃着手里的东西。
小晴觉得他们坐了很久,久到自己已经忘了时间的存在,直到看见阿仪背着鼓鼓的背包跑来,她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包子。
原来才坐了几分钟,短到自己手中的包子都还没有吃完。
田鑫强看到阿仪在不远处冲自己招手,他站起身,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口中,提起地上的箱子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他听到身后小晴轻声叫他,
“诶。”
他转身。
小晴此时已经站起了身,她看着前面的男人,
“早点回来。”她说。
田鑫强回望住她,眼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好。”
这句好,像是难以开口。男人说完话后,用力转过身朝阿仪的地方走。只是还没走两步,他又停下了脚。
田鑫强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看着小晴说:“做你想做的选择,不要考虑别人,做你自己。”
小晴一脸茫然,却还是点了头:“好。”
这次轮到她说好。
说的那么轻松、自然。
……
阿仪跟着田鑫强上了车。她将包扔到后座,自己钻进了副驾驶位,系上安全带。
“快走快走。”她着急忙慌地对男人说。
田鑫强这边,他刚系好安全带,钥匙都没来得及拿出来。
他看着阿仪,问:“急什么?”
阿仪一愣,说:“急着拯救老头啊!”
这次田鑫强一愣。女人真是说的滴水不漏。
田鑫强加快了手中的速度。扭钥匙,拉手刹,调档,他一套连贯动作后,车子很快开出停车位朝殡仪馆门口驶去。
殡仪馆外面,大门口的伸缩杆刚抬起,田鑫强车子刚开出去两步,突然停住。
对面,王转扶着一个女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接着,他跑去后备箱,拿出轮椅,将女人扶了上去,朝馆里推来。
车子停在伸缩杆之下久久未动,阿仪和田鑫强看着对面的画面,对视一眼后。
是她。
看着朝着殡仪馆走来的人,阿仪两人坐在车内沉默半晌后,最终还是将车子停回了停车场。
阿仪快步走在前,后面,田鑫强跟着她。
男人双手插兜,慢慢悠悠走在阿仪身后。
“不是说急着去救老头吗?”他问。
阿仪正快速朝殡仪馆门口走去:“山上那么多人,也不急这么一会。”
那刚刚在车上这么急的人是谁,田鑫强暗自腹诽。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没说出口。他也想看看那个女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殡仪馆是要干嘛,而且,刚刚在门口好像没有看见那天来向他求助的男鬼。
阿仪三步并两步的小跑到大厅的门口,小晴这时正低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看阿仪又回来了,她刚想开口,又见阿仪身后,田鑫强跟着走了过来,还朝她做了嘘声的动作。
小晴心领神会的点头。
阿仪跑到门口的时候,王转正推着女人走在入馆的大道上,两人还没走过来。
女人坐在轮椅上,头发半散,她身上穿着医院的病服,外面套了一件米色的大衣。外套很大,足够遮住半个她。她将衣领拉过半张脸,整个人隐藏在衣服之下。
阿仪看着王转慢慢将女人推了进来。
女人进来时,一直盯着对面的阿仪看。这是她唯一熟悉的人,她见了她两面。
见人进来了,田鑫强走到轮椅后的王转身旁。他看着王转,脑袋朝女人的方向点了点,说:“你就这么照顾病人的?”
王转眼下挂着两个大眼袋,心里苦:“哥,是她一醒了以后就说要来殡仪馆,医生怎么劝都不听,最后才妥协让我带着她早去早回。”
田鑫强看向女人。
女人此时正看着阿仪,她对她说:“你好,我想烧了我的爱人。”
……
女人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她只说想要烧了自己的老公。不需要告别仪式,不需要见最后一面,她只点名要阿仪来操作,并且自己要全程在身旁围观。
阿仪对此没什么异议。应该说,馆里的所有人都对此没有异议。
答应女人的请求后,阿仪连忙跑到休息室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接着她跑去冷藏室,准备推出谢安的遗体。
此时,谢安正站在那里,等着她。
阿仪进门后,看见谢安,正当她疑惑男人为什么不在他老婆的身旁,她晃眼看到了旁边墙上的钟;快要到六点了,时间紧迫,她没力气深究。
走上前,将人推出来后,阿仪将人推到化妆室,紧急找同事帮男人上妆后,又为他穿上了一套立挺的西装。
身后,男人从始至终一直跟着她。
在化妆室快速收拾好后,阿仪推着男人走了出去。
门口,王转正推着女人等着她。
田鑫强站在最后,阿仪出来后,他略有深意的看着阿仪旁边站着的鬼魂;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众人一前一后,在这空旷的走廊里,亦步亦趋。
脚步声,车轮声,由浅到深,由远及近,慢慢走到了焚化间门外。
阿仪推着人进门,站在了面前冰冷却又火热的机器前。
看着面前陌生的机器,阿仪左右打量,完全不会操作。身后,田鑫强见状,走上前,他三两下挽起袖子,帮阿仪开启机器。
两人对视一眼后,合力将男人放了上去。
田鑫强仔细留意着轮椅上女人的动静。
就在人要被推进去时,轮椅上的女人突然开了口,
“等等。”她说。
女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焚化间里。
阿仪手一缓,绷了一路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看了眼身后的女人,低着头往后退一步,默默站在原地。
从化妆室到焚尸间,刚刚那么长的路,那么长的时间,女人一直不曾开口说过任何话。看着阿仪推着人,她甚至都没表达过再见最后一眼的请求。阿仪感觉女人这一次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像是忘了谢安一样。
这不是个好预兆。就像那天去她家里收尸一样,她依旧是冷静,麻木,就像对面躺在上面的那个不是她的爱人。
如果不是她那突如其来的自杀的话,她的冷漠大概就刻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王转站在女人身后,握着轮椅手把。听到女人的声音后,他识趣的将人推上前。
推到男人面前。
坐在轮椅上,女人看着对面躺着的人,久久没有动作。
她像是在挣扎,在自我拉扯。又像是在释怀,在告别。
最终,沉默了两分钟后,阿仪看见女人伸出那双裹满白纱布的手,颤颤巍巍掀开了男人脸上的白布。
男人的脸依旧是那样,干瘦,骇人;即便是送去了化妆,也不过是在他凹陷的两颊下浅浅塞了两团棉花。只唯一的变化是,他的脸色不似刚离开时那样苍白,打上腮红后,他逐渐有了点气色。
田鑫强往后退,默默靠在墙边,看着面前的两人。
良久后,女人挣扎着用力将头一偏。她的视线从男人脸庞移开。
不久,房间里,只听见一声沙哑话响起:“好了,你们推进去吧。”
阿仪听到话,上前。她握着把手,刚想把人推进去,田鑫强忙大步上前挡住了她。
男人眼疾手快地扯过了遗体上的白布,冲阿仪说道:“焚尸的时候要揭布。”
阿仪的手僵了一瞬,脸上讪讪的。她不想让女人看出自己没经验,只好忍下心中的疑问,装作若无其事地又慢慢将人推了进去。
人推进去了,田鑫强拿着白布,走到旁边按起按钮。
焚化炉开启工作,众人看着发出轰鸣的机器,都默默地推到后面。
阿仪看了旁边静静注视机器地女人一眼后,她悄悄移动两步,凑到身旁的田鑫强耳边,悄声开口问道:“焚尸不遮白布?”
田鑫强斜眼看她,像是在表达她说的是废话。
他点头。
阿仪眼睛一抽,又小声开口抱怨倒:“那你刚开始将人推进去的时候怎么不揭开?等着看我出糗呢你?”
田鑫强没回答。他转过头,看着站在女人旁边的男人。
男人一直看着轮椅上的女人,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眼睛里,带着一起离开。
“不过是给他最后一点念想。”田鑫强说。
女人的面具需要被其他人揭开,她的感情需要由其他人表达出来,她的爱…需要通过他人轻声说出来。
两个人,谁都不该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