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1 / 1)

朱客久紧绷的弦被吕危轻飘飘的一句话扯断,整个人歪倒在了她身上。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他挣扎着要直起身子,又被吕危一脸冷漠地拽回自己身边,让他把力全卸在她胳膊上。

“歇歇吧,我可不会替你收尸”吕危略带嘲意地说。

朱客久识趣地低下头,缓缓地靠在了吕危肩膀上,雨滴砸在脚边,像一朵朵盛开的秋菊。他沉默地盯着那团花簇,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你是听谁说的?”

吕危没有遮掩,把她在大理寺从陆清那听来的庭审过程详尽地交代完,有些古怪道:“那主簿人还挺好,我什么都没说,他就全抖出来了。”

“陆主簿是个好人。”朱客久听完,只道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评价。

其实今早有人来通知他去御史台的时候就大致料到,大理寺怕不会安生,但从未想到,竟是如此趁人之危!

不过眼下锦衣卫与御史台双双出手压下这两起大案,恐怕其中有所关联。朱客久慢慢冷静下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吕危,僵硬的五官柔和起来:“那你怎么会想到来告诉我?”

他很久很久没有像从前一样,这么近地观察过吕危的脸。打和她从小厮混在一块,配合她逃课、翻墙和打鸟开始,他便掌握了一门及其精妙的技艺,便是从吕危面部每一处微小的变化读出她的情绪。

但朱客久突然发现,自己这门手艺由于缺乏联习,开始慢慢生疏了。就好比现在,他能数清吕危的眼下有几根羽睫,却分辨不清低垂的眸子里藏着什么心绪。他慢慢抽回自己被夹在吕危胳膊里的手臂,立正身形,定定望着对方。

“这些事,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的。”吕危也随着他的退步,掸了一把衣衫上沾染的雨珠,“你负责的案子,却不归你审,可见此事背后所牵涉的,便是你我触及不到的。”

朱客久不知可否地安静听着吕危接下来的话。

“你查的案子和我查的案子,说到底是同一起,推断也不会差太多。不管你怎么考虑,我收了钱就会给主顾一个交代,但目前呢,还有一些疑点——”吕危的手举的有些酸,正想换只手,就被朱客久接了过去,示意她继续说。

“你查清楚了吗?”吕危突然问。

朱客久实诚地摇摇头,虽然大概有了猜测,但要深挖的话,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吕危笑:“我猜也是。”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日与懒云在芦苇荡搜出的大鹏花羽翎。

朱客久常年随父进宫参拜,整个皇城上下只有那群纪律严明、整顿齐整的金吾卫才有资格配有。

“你在哪找到的?”朱客久也不明知故问,直入主题。

吕危见他的表情也如自己先前发现时凝重,有些好笑:“我这毫无保留的,朱少卿可不能揽独食。”

朱客久心下有些乱,但想起御史台内的种种细节,一股不甘心迫使他放下下意识的“不妥”,决绝地点点头:“你说。”

吕危:“我在杜柔,噢,应该是海棠的尸体附近找到的。”

怎么会?

朱客久有些怀疑地又仔细看了看那箭羽,确认无误后才接话:“所以,可能是金吾卫干的?”说完他又自我否定道,“不对,金吾卫向来军纪严明,不可能杀了人还留个尸体在那,就是一根这么小的箭羽,也不应该。”

除非,是特地留给谁看的。

这么晚,在开运河畔,皇帝寿辰宴将近之时,整个京城最大的船舶龙头人物的干女儿死了。

“难道是要警告林若海什么?”

朱客久眉头紧缩,自言自语。

他们的确是分不清杜柔和海棠,可杜柔他们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呢?难道有人在与皇宫内有来往?朱客久听完吕危对杜柔和海棠二人合谋害死林二公子的推断,知晓了这场死亡或许是意外。

但意外的意外,便不算意外了。

“雨下小了。”吕危仰起脑袋,透过油纸伞的青绿色山水,看见晕染开的雨点越来越少。

她把那只箭羽塞进朱客久握着伞的手心,说:“拿着吧,可能还要下一会儿。”

“就这么给我,不怕我把它给烧了?”

“又不值什么钱,烧了就烧了吧。”

朱客久知道,这箭羽虽说是金吾卫特地不清理的,但若真成了堂上证物,牵扯出的,必然就不只是一起杀人案这么简单。这么晚为何金吾卫会在开运河畔,又那么巧,赈灾银又在翌日失踪。他的猜测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看着吕危坦荡的眼神,更是顿感举步维艰。

吕危这是把追查的选择权交给了他,自己好整以待地看他怎么选。

朱客久迫使自己从纷杂的情感中找出一丝理智,好支撑他面不改色地将箭羽收进怀中,道了声“好”。

其实他很想问问吕危,为什么不自己查。如果是从前的她,即便将举世圣人得罪个遍,也要亲自一探究竟。

可他深知,这与他未曾知晓的过去六年分不开,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谈呢?最终还是作罢,只郑重其事地把伞柄交还给吕危。

勿要伞,勿要散。

吕危没拒绝,只是默默注视着朱客久一身凌乱的官服,茕茕孑立地走在仍旧飘着雨丝的长街。不一会儿,那单薄的身形便溶进灰蒙蒙的远方,被水雾冲散了。

“老板,你怎么不说咱们还有一把伞?”懒云一直躲在拐角等待,见交谈声消谧得差不多,才撑着一把素伞走出来。

吕危才收回视线:“即便这样他也不会要的,他就是这样,看着温和,其实死拧。”

“不过咱们这也算白跑一趟了,朱少卿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咱自己也能查得到。还白白送出一个线索。”

吕危倒没多遗憾:“这算什么,我也没和他说多少实话啊。”她显得很得意,“就比如我也没告诉他,或许‘杜柔’的死,是林若海默许的呢?如果眼下他做了在皇帝眼中容不下的沙子,献祭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难道不是最优解吗?至于死的是谁,没有人会关心,只要死的是这个身份便足够。”

“你猜那晚为什么金吾卫会出现在开运河,除了朱客久不与我言说的朝堂之事,为什么要费心去杀一个女儿家。”

吕危牵过马,心情竟然看上去还不错,很热心地给懒云讲大道理:“老板今天教你一个道理,在这世上呢,只需要对一些人说实话的,那便是,钱给的够多的人。”

懒云听完,以为到此为止,并不稀奇地点点头,又听见吕危的后半句话——

“还有一类,就是为你以命相搏过的人。”

“那咱们现在去哪?”

“自然是去见说实话的人,这个点,应该已经在店里等着了。”

————

朱客久回家时,全家已然用过晚膳。婆子说要给他把菜热热,他摆手说不麻烦,兀自坐在空落落地桌上吃起冷菜来。

“怎么淋了一身雨?”这是一个厚重的声音,和缓地在他背后响起。

朱客久放下碗筷,回头朝朱逢真问了声好。

朱逢真是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从眉眼还依稀能看到年轻时的丰神俊朗。由于多年的官场浮沉,不知不觉中就形成了周身的不怒自威之感。

朱逢真走到餐桌前,有些责备地说:“还吃冷菜,真是身子硬朗了。”

“儿子方从御史台回来,路程不远,雨也不大。”朱客久解释道。

朱逢真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他坐着等朱客久吃完碗中的食物,才悠悠开口:“调你去商议赈灾银的案子了?结果如何?”

朱客久想起今天的场景,有些苦涩地摇了摇头:“不好,看样子上面是不打算继续查了。”

朱逢真仿佛早就预料到,面上没多少反应:“也好,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过些日子的圣宸日,万不可出差错。”

朱客久摩挲着木桌的桌角,有些迟疑地开口:“那,这银子就不翼而飞了?这几百两,不知能抵上江南一省几年的收成......”

朱逢真讳莫若深地叹了口气,眼中的关切未减分毫,只是话语愈发冷淡:“看来当初把你送去太学,还是不够,你学到的太少了。”

在朱客久不明所以的追问目光中,朱逢真放缓态度,话风一转:“存清,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京中闹过一阵饥荒?”

许久没有被父亲以字相称,朱客久反应了一下,才点点头。虽说这场饥荒对朱家根本是隔靴搔痒,但规模之大,的确是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那时候我朝边关战事吃紧,京中储备粮短缺,可谓饿浮遍野、啼饥号寒。后来,有一批自江南运来的粮食,虽受了一路潮湿,但总算还有余量能暂缓情势,你可知是哪户人家送来的?”

这想必就是林二公子提过的,杜柔父亲。朱客久说。

朱逢真了然自己儿子应该已经访问过林府,不做判断,只是接着说:“对,确实是有一户杜姓商户。但,那运来的船虽是他家的,可真正在城中高价贩卖的,可是另一户。”

“是,林家?”朱客久听完有些恍惚,小心地反问。这事倒是从未在京中流传,被口诛笔伐的只有那黑心的杜家,他的父亲是怎么知道的呢?

朱逢真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当年的细节:“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一个好心的官员替跑来京城叫冤的江浙农民写了御状,直接在早朝当着皇帝的面念出来,通篇全是各级官员如何作风不正、百姓如何受尽苦难,自上到下就差当面驳了圣上的治理。的确,当时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圣上也夸了他心系百姓、敢于直言。”

朱客久听着,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可知这位好官,是谁?”

朱客久表示不知。

“吕荷非,前大理寺正卿,力兴改革、整顿吏治,最后自己落了个立身不正的名头,溃然自缢。”

朱逢真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讲述着他这位年少知己,手足之交的故事,仿佛只是在念一篇史书上的反面例证。

朱客久后背渐渐渗出一层薄汗,他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埋头紧握住正要给他看的羽翎。

直觉告诉他,不是此刻。

“所以存清,现在知道我们朱家为什么能在朝堂久居这么多年了吗?”

二十余年来,朱客久第一次觉得父亲如此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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