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牛相逢的父母都在学校工作,他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

牛相逢的妈妈是湖南人,爸爸则来自江苏,那个年代,师范学校毕业还是包分配的,俩人服从调剂,才到了洛市,这个位于河南省西部的三线小城,安家,定居,最后生下牛相逢。

这里生活节奏缓慢,学校家属楼的外墙是砖暖色,夕阳余晖照在上面是暖融融的,金灿灿的,再往远处眺望,就是壮观瑰丽的神都宫殿遗址。

平原大地物产丰富,什么都有——玉米,小麦,大豆,地瓜,洁白如云的棉花,还有农家西红柿,樱桃,根据四季时令不同,应有尽有......

牛相逢其实根本没进过乡间农田,甚至从小到大都没去过洛市周边的镇县,这些东西,从小生活在城市中心的孩子们见到过,也吃过,但却没真正探索过——探索它们的一年四季,了解它们的种植,生长,采摘,收获。

牛相逢了解这些的途径只有两条———是语文书上的课文描写,二是从严格格的口中。

严格格和牛相逢不一样。

从小住在镇子里,住平房,从小就漫山遍野地跑,她能轻轻松松用玉米杆引火,点燃灶火,烧饭,她能帮小姨秋收,摘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她还能和小姨父一起下水塘抓鱼,能徒手爬上那么高的白杨树,能在春天采一筐又一筐的野菜拿去集市卖,贴补家用。

他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却过着不同的生活。

家庭氛围和父母职业的原因,牛相逢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沉稳踏实,含蓄内敛。而严格格......

他就没见她这么“野”的姑娘。

就是野,有野心,一心要往外闯,与此同时,她又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身材修长,五官明媚又大气,所以高三那年她说自己要参加艺考,考戏剧学院的表演系,同学和老师没人有异议。

严格格不会一辈子委顿在一马平川的小镇里。

她会成为有代表作的人,会站的高高的,跨越更高的山川......

一声喷嚏打断了牛相逢的思绪。

严格格就站在他眼前,背对着他,他们站在严格格小时候住的家里。

她穿着宽宽的外套,显得整个人纤细而羸弱,从刚刚在医院里碰见她之后,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认真看她,才发现她这些年瘦了太多。

“全是灰,太久没打扫了。”严格格扬手拂了拂。

镇上的平房造都差不多,一般都有两三个屋,左右各一间,其中一间是小姨和小姨父住的,另一间是严格格的,初中她开始住校,屋就给了表妹珂珂住。现在一家都搬去了市里,只有小姨夫农忙时偶尔会回来,住上几天。

“你先站外头,我收拾收拾。”牛相逢看了一眼她衬衫之下白皙纤细的脖颈,把她往外推,又怕外面太黑,怕她害怕,只好让她站在堂屋门口。

“不用收拾了,拿个东西就走。”

严格格没那么娇气,她走进小姨父偶尔会住的那间屋子,果然,里面灰尘少些,在床边找到小姨父常拿的帆布包,一翻,身份证驾驶本什么的果然都在。

“你不用怕我近乡情怯,或是看到这破败的小屋心里不好受,牛相逢,完全不会,我对这里没什么眷恋。”

严格格很自然地拿了帆布包就出去,反倒是牛相逢,脚步有些迟疑。

“走啊,”严格格半张脸都掩在衬衫领子里,瓮声瓮气地,“方不方便带我去看看你那个培训基地?”

她露出一双晶亮清澈的眼:“我挺感兴趣的。”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牛相逢属实想不出有什么严格格提出的要求是他做不到的,做不到,就拼命去做,他乐意。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一样,只要她开口,他就照办。

刺绣培训基地不远。

当初建设的时候,选址是个大问题,既要考虑空间问题又要考虑学员的离家远离程度,最后只好租用当地废弃的平房,镇里人家近些年搬走了不少,剩下的房子刚好就被租了。

“那怎么没租用小姨家呢?反正也空着,还能赚你们一笔租金呢。”

严格格是开玩笑的,牛相逢却是认真在答:“你家的位置有点偏,而且左右邻居都还在,面积不够......”

“哦......”

严格格慢悠悠的跟在牛相逢身后,有些小路不好走,雨后的土覆盖着来不及打扫的树叶,深一脚浅一脚,再抬头时,有细微的小雨飘落。

果然,又下雨了。

牛相逢带严格格去绣房看了看,灯光暗成黑漆漆的一片,倒也整洁,又带她去了汉服成品包装的流水线,这里就明亮多了,还有工人在加班。牛相逢给她解释:“最近临近双节,传统元素订单增多,一年也就这个时节忙一些。”言外之意,其他时候都闲,销量跟不上产量。

进精绣房之前要穿无尘鞋套戴无尘头套,牛相逢先换好了,然后帮她戴头套。

严格格这时候就很乖,让仰头就仰头,让进消毒间就进消毒间,牛相逢拽了拽她的口罩,露出她水汪汪的大眼,把她往里推:“进去吧。”

严格格参观了精绣产品包装的全过程。

看她小时候就见过的十色、十五色绣线,经过机器上下交错、缠扰、绞合,然后包装成一块块的成品样版出来,然后就可以上线邮寄到全国各地......

严格格再次睁大眼睛:“现在精绣都已经进步到这种地步了吗?”

“是的。”

牛相逢出了厂房,把手机递给她看,这个是基地的网络推广,都是传统款式原素,可惜,销量都不高。

“有考虑其它推广渠道吗?比如短视频平台,或者是直播带货?”

这么好的文化产业不能发扬出去,严格格看着都跟着着急。

“考虑了,也面试了几个主播,目前还没碰到合适的。”

“哦,那是要好好选。”

从厂房出来,雨陡然下大了,深秋的雨就是汹涌,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冷,毫不客气,地面已经积满了小水坑。严格格接到了小姨的电话,嘱咐严格格雨下的太大了,开车不安全,要不就在镇上老房子凑合住一晚,明早再回。住院手续明早再办也行。

严格格握着手机,回头望向牛相逢的方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小姨怕咱俩下大雨开夜车不安全。要不......咱俩别走了?”

不知不觉又“咱俩”了,严格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

“我小姨夫偶尔会在老房子住几天,那里有被褥,还有电,应该不会太冷,”严格格清了清嗓子,“......或者赶回市里也行,你开车我应该可以放心,实在不行,咱俩换着开。”

“走吧。”

牛相逢答应得比预计的干脆,坦荡,“住一晚吧。”

-

再回到老房子。

牛相逢从厂房的保安室借过来一个简易行军床,架在屋子里,这样就方便多了,也不会太冷。晚饭则是牛相逢车里的面包和牛奶,吃完,两个人简单用矿泉水洗漱,铺好了各自的被褥,分别守着床的两头。

北方的床就是这样宽敞,能睡好几个人,严格格在床的这头望那头,看见牛相逢已经关了手机,没有声响。

再挪眼,透过窗玻璃上的水气看外面,能看到远处,厂房的灯在雨幕中一排排亮着,大门口两盏显眼的大红灯笼增色添彩。

这是她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北方的秋天。

身边那个人也是一样。明明曾经那么亲密,此刻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摸得着的隔阂,严格格没什么抱怨的,他们分开太久了,分开时也谈不上体面。

如今能像朋友一样说话聊天,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犹豫很久。

“牛相逢,你睡了吗?”

“没有。”

“我想问你一件事。”严格格深深呼吸,空气进肺,像是带着一阵泥土香:“你恨我吗?”

沉默。

秋夜雨乡有多安静,她平躺着,甚至能听见窗外滴滴嗒嗒的落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牛相逢叹了口气。

“恨。”

那时,严格格走了以后,牛相逢去北京的戏剧学院,他拜托了许多老师,同学,同学的同学,想通过他们联系到严格格,哪怕只是见她一面,问清楚分手的原因。可是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严格格当初报志愿根本没往北京报,她到底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连小姨小姨夫都不清楚,她填报志愿全程一个人,什么消息都没透露。

所以,恨吗?

当然恨。

恨她骗人。

恨她不告而别。

恨她在他为两个人规划未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计划着离开,并没给他只言片语的交代。

再有严格格的消息,就是在网络上了,万幸没有取什么艺名,让他得以有机会窥探。

她在大学期间就频频接设计广告,无一例外都是质量很差的小业务,有的广告不只要设计甚至还要被拉去做模特,很有争议的画面,是那种靠镜头博眼球的烂片。评论区很一致,都在疑惑这么年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要做自毁羽翼的事?

牛相逢的妈妈也给牛相逢打过电话,旁敲侧地问他,还和严格格在一起吗?

是不是要劝劝她,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这么急,这么冒进。

牛相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一遍遍翻着严格格的微博,一遍遍看她拍的广告,看她发的设计稿,把所有她的镜头重复看,又重复去,最后一拳砸在电脑屏幕上。

那是他人生里少有的失控的时刻。

严格格,你到底在干什么?或许是遇见了什么难事,或是被骗,或是一时没想明白?牛相逢自以为是他最亲近的的,到头来,却像个笑话一样。

空气越发粘滞。

严格格悠悠开口:

“牛相逢,你既然恨我,今天为什么还对我和颜悦色?我坦白,如果我们换位,我想杀了你的心都有。”

“我没想你原谅我,但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没必要提了。”“我做的事,一件都不后悔。”

黑暗里,牛相逢睁着眼睛,喉头发干。

好样的。

她是在说,抛弃你,离开你,我不后悔。

严格格说完这句就没了声响,好像睡着了,牛相逢却睡不着,他骨头缝里都堵满了焦躁,一颗心皱巴巴地疼,他不明白严格格大半夜跟他讲这些是为什么?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听,听了还要窝火,恨不能把她拎起来狠狠收拾一顿。

就这么煎熬了一夜。

牛相逢根本没怎么睡,天蒙蒙亮就出去了,用铁铲清扫门口小路积水,然去邻居家借水和食材,给严格格做点早饭。

镇上的人家如今都认识牛相逢了,知道是他建设起了镇上的汉服刺绣培训基地,不肯收他的钱,还和他聊了几句:“看到你早上从隔壁老骆家出来的?你认识他家人?”牛相逢把一把小葱和挂面放进袋子里。

“认识,我和严格格是同学。”

“啊,格格啊,”邻居大爷感慨一句,“那是个可怜孩子,从小寄人篱下的,虽说是亲小姨,到底也不是亲爹亲妈,她心里不是滋味啊。”牛相逢沉默着往屋里走。

严格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盖了两床被子。

她睡觉不老实,总喜欢乱蹬,牛相逢怕她着凉,临出门前还把他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她坐起身,牛相逢刚好端着两碗面条从门外进来。

“醒了?起来吃面。”

爽滑的挂面,上头卧一个流黄的荷包蛋,撒一把香葱,再点两滴香油,热气噗噗向上升腾。牛相逢把筷子擦干净递给她,严格格就坐在床头,双手捧着这碗面,长久地发呆。

还记得她从小就不爱吃早饭,因为嫌麻烦。

面条除外。

她喜欢面条,就是这种简简单单清淡的鸡蛋面。

“牛相逢,外面雨还大吗?”

“小了,下了一夜,路上都是积水。”

严格格怔然往窗外望去,目光所及是雾腾腾的一片,朦胧的,温柔的,厚实的,柔软的,能掩盖一切不光鲜的,晦暗肮脏的东西。离了北方,再难看到这样的秋雨。

她突然兴奋起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搁下碗就往外跑。

冷风漫雨拍打在脸上。

严格格也顾不上了。

她踉跄地往田埂地跑。

秋季农忙,黄土翻松,覆盖着茫茫大地,一望无垠,甚至有些迷眼睛,有排排玉米桔的是玉米地,再往旁边是大豆,再往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

这是她从小最熟悉的东西,比设计稿,微镜头,摄影机还熟悉。

严格格忽然就明自己为什么在心理问题最严重的那段时间,疯狂地想要回老家了。这里浓香的黄土之下有一条根,系在她的脚踝上,让她无论走得多远,走到哪,都对这里有所记挂。

家乡的雨和炊烟在朝她招手,对她说,孩子,累了就回家。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有巨大的旗帜在胸口里鼓动,叫嚣。

然后听见了牛相逢跟过来的踩地声,一步步,踏在心脏上。

她轻轻开口:

“牛相逢,你昨天说要招主播,你看我可以吗?”

脚步声停了。

牛相逢站着,看着严格格似要融化在雨幕里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昨天没和你说实话,我和公司解约了,现在是自由人,以后也不打算再搞设计了。”

“......我想回来,留在洛市,反正都是要找工作的,我想着主播也是正经职业,我有经验,算不算符合你们的要求?”“电商我没做过,但也想把咱们家乡的文化产业宣扬出去,我想试一试......”严格格缓缓蹲下,最后像是脱力一般,坐在了满是黄土的田埂上。

牛相逢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起来,地上湿又凉。”严格格眼睛发酸。这会儿她脑袋空空,眼泪却流得更狠。牛相逢看见她满脸泪水,忽然就愣住了,理智断线一霎。

“牛相逢,”

他听见她的声音被风雨切割,碎成七八糟的形状:“再收留我一次,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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