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第13章

嬴政目光倏地一沉,起身道,“何时的事?”

蒙恬急促道,“昨夜宴间他找到臣,说今日还会进宫拜见王上,托臣到时安排人将他领进宫来,臣想着这是分内之事便应下了,哪知方才派人去驿馆接他发现早已不知所踪!”

嬴政来回踱着步,“你可有派人四处搜寻?驿吏怎么说?”

蒙恬忙道,“臣知王上看中韩非,当即便命人在城中搜寻,还派出骑兵往咸阳出城各方向追寻,据驿吏所说,韩非昨夜戌时回到驿馆后,并未再出过门..”

嬴政目光犀利看向他,“并未再出过门?”

蒙恬心中一凛,心念急转,猝然惊道,“不对,驿吏说他是亥时闭馆歇灯睡下的,那韩非定是失踪于亥时至卯时之间..可臣想不明白,贼人掳他究竟图的什么?韩非虽是韩使,但韩国势弱,不管韩非在秦国遭遇了什么,韩国都不敢吱声,如此岂非多此一举..”

嬴政声沉如水,“掳走?寡人若没猜错,一夜之间从驿馆失踪的,除了韩非,恐怕还有他从韩国带来的御夫和随从吧?”

蒙恬忙道,“是,人都不见了,马车倒只少了两辆。”

说完,他瞳孔猛地一缩,惊道,“莫非竟是韩非自己带着人跑了..他..他这般反复无常,究竟想作甚?”

嬴政抬眼望向殿外,目光渐渐幽微,“以韩非之执拗,存韩一事寡人尚未松口,他定然不会就此死心…究竟会在何种情形之下,才会这般仓皇出逃?”

昨夜神画预示之事,让他有了一个逐渐清晰的想法:待秦国一统天下后,亟需擅长法求之道的韩非参与进来制定法度,比起喜好媚上而放弃原则的李斯,韩非的固执会让他无心迎合君王之所好,到时他在助自己收拢巩固君王权力之时,必会以“法”为根基,为君王的权力设上一道桎梏。

若放在以前,嬴政自然会十分反感这道桎梏。可如今已知晓秦二世而亡的他,因赵高一事深有感触,若能以制度为桎梏,保大秦江山不被奸臣窃权,他乐意让渡几分手上至高无上的君权。

虽然,此事需跟随灭六国的步伐而从长计议,但韩非他已势在必得。可现在,韩非不见了?

...

咸阳城外数十里,两驾马车正急速往新郑方向飞奔而去。

前一辆马车中,有随行的韩国谋士正在愤然怒骂,“此番来秦,我等见公子口疾痊愈,还以为咸阳真乃风水宝地,岂知秦国真乃蛮夷也!自古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诚不知那秦王前脚设宴款待公子,后脚便想谋害公子,豺狼之心昭然若揭!若非那位义士…”

韩非骤然抬手打断对方的牢骚,掀起车上竹帘大喊道,“停车!

他又转头,指着后一辆马车对谋士道,“速速上车随他们回新郑,尔等若见了王上,切记叮嘱他,万勿因我之死而得罪秦国。”

说完,他一把将谋士推下马车,对御夫道,“即刻掉头回咸阳!”

谋士大惊,慌乱抓紧车门揪住他的衣袍,凄惶道,“万万不可啊!秦王既有杀公子之心,此番你回去岂非自投罗网?公子请快随我们一道归韩罢!”

韩非摇摇头,惨然一笑,“这一路我想了又想,秦王既已起意要杀我,我若这般失了分寸逃回新郑,岂非让韩国处境雪上加霜?此番来秦本就一事无成,存韩之事毫无商榷之机,如今若我为保全自身,而给韩国更早引来灭顶之灾,来日我韩非又有何面目,去见韩氏先祖与韩国万民?莫如我亲去咸阳宫引颈就戮,灭秦王之怒火!”

此时,挤在另一辆车里的随从谋士,已下来纷纷围在他的车前,众人悲戚万分,一时呜咽声四起,抬袖拭泪不止。

小国弱国之君王,在这乱世之中尚且要卑躬屈膝以求苟存,更何况他们?

况乎韩国如今的处境渊源,还要从春秋霸主晋文公说起。

当年晋献公诛杀诸子,其子重耳逃亡十九年后归国执政,不再信任宗族,亦不立儿子为公子,而重用跟随他流亡多年的六大护主忠臣,设立三军六卿之制,不但给他们分封土地,甚至还令其执管军队。

后来晋国君主因失去军权,彻底沦为六卿的傀儡,而六卿之中亦内讧不断,互相蚕食排挤。

后来,赵、韩、魏三卿联手,一举击败势力最大的智瑶一族,又趁机将晋国土地瓜分一空,从此晋国亡,得到周天子认可的赵韩魏三家,一举从卿族跃为诸侯,正式拉开赵国七雄并列的序章。

三家之中,韩国分得的疆域是最小的,地理位置也最差。看似身处平原,位于齐楚秦魏的包围圈中,却又多山多丘,土地贫瘠。

战国以来七雄当中,魏国三代君主率先任用李俚变法,一跃身居强国,魏武卒名震天下。

秦国自商君变法一跃成西方大国,又居函谷关有退守优势,更有蜀地平原、关中平原保障粮仓。

赵国胡服骑射拓地千里,在骑兵铁蹄之下成为军事强国。

齐国变法后马陵一战打败魏国,又临海滨有盐渔之利。

楚国变法虽失败,却吞并周边若干小国,亦是南方湖泊遍地之庞然大物。

唯有韩国,初期虽灭了更小的郑国占其新郑为都,又有申不害变法清吏治、强弓弩,一时倒也让诸侯歇了欺凌之心。

奈何韩国饱受土地狭窄肥薄、四面强敌环伺、无力外扩之苦,又因与商鞅变法重视律令法规不同,申不害变法强调的是君王驾驭群臣之谋术,于是在韩昭侯死后,变法虽立时土崩瓦解,朝野之上却延续了申不害的权术之道,阴谋诡计之风盛行。

正是韩国尔虞我诈的朝堂争斗,才会明明守着韩非这样的治国大才却弃之如履,让他只能将满腔志向悲愤倾注于笔端之上。

韩非握紧手中的通关传符,抬袖朝众人一甩,怒道,“尔等莫非想陪本公子一同丧命于秦军刀下?还不速速归去!御夫,掉头回咸阳!”

话音落,只见黄土飞扬间,两辆马车就此分道扬镳,一辆逃向生门,一辆奔向死路。

...

章台宫中,蒙恬蹙眉看了一眼硬闯进来的赵太后,见王上视若无睹抬手又取了一份竹简,微微叹着气识趣地带着众人退到殿外。

赵太后在重被接回甘泉宫那日,才恍然大悟:只有被偏爱的人,才能在嬴政面前有恃无恐,而她似乎已失去那份专属于自己的偏爱。

想清楚这点,她终于不甘心地收敛起属于歌女赵姬的肆意张扬,开始在甘泉宫当个安分的秦国赵太后——除了平日多看顾几分胡亥母子。

想到这里,她边哭诉着,边抬眼朝案前的嬴政看去,只见他依然正襟危坐翻看着手中的竹简,冷淡的疏离让如今的他看起来高不可攀。

赵太后掩泪继续哭诉道,“政儿,胡亥还那般年幼,你怎又忍心将他送去行宫禁足?他纵便有错,也绝非有心之过,不过是顽皮几分罢了...”

见嬴政虽然仍是头也不抬,但终究并未发作,她暗忖,无论怎样,母亲在孩子心中终究是不同的。便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道,“政儿,你已两月不曾踏足后宫,胡亥那孩子昨夜,未尝不是想借此吸引你多关注他几分,你既已命人笞肿他的手心,禁足一事还是免了吧...”

“还有啊,你既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嬴氏子嗣为重。如何能为个捡来的孩子,便这般重罚自家的孩儿?政儿,你该去后宫看看了,不如今日忙完政务便去望夷宫,安抚安抚他们母子?胡亥此番真的被你吓着了..”

嬴政缓缓放下竹简,抬头目光平静看着赵太后,一字一句道,“母亲既然执意要听,寡人便说说吧。一则,明赫既与寡人成了父子,他便是我嬴氏之亲子,寡人绝不允任何人轻慢了他。二则,胡亥做了错事,自然当罚,此事不必再议。至于后宫之事,寡人至今已为嬴氏添丁九人,并不曾懈怠,但扶苏生母新逝,寡人近日并无心思,此事母亲亦不必再过问。章台宫,母亲往后亦勿再来。”

赵太后听完,只觉一股怒气在胸口和肋骨之间四处乱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取出丝帕擦拭泪水,哀戚道,“政儿,你非要与母后如此的生份吗?想当年,我与你在赵国相依为命,你我母子二人是那般情深,你是那般的孝顺懂事…可如今呜呜,母后已许久不曾见到你了,政儿,我们是亲生母子啊…”

嬴政以指骨轻轻敲击着案,平静道,“可是母亲,您应当知道,若寡人真不顾念当年母子情谊,您如今又怎能在宫中锦衣华服颐养天年?但,你我之间也就止步于此了,五年前寡人便说过,既然母亲亲手斩了这母子情缘,你我此生无须再见。”

这一刻,赵太后积攒多时的怒气顿时喷涌而出——

她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嬴政一世当主子,那两个可怜孩子一辈子为奴为婢?嬴政有为她考虑过吗?

她双眼发红地盯着嬴政,怒而打断他的话,“是吗?你莫忘了,就算我再有错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是我将你生下来,才教你有机会登上这秦王之位!”

她跨前一步,指着嬴政又道,“那件事已过去五年,我亦伏低做小五年,你还不肯原谅我?我在你心中便永世为勾结贼子弑君谋反之人?嬴政,当年你我身居邯郸之时,人人皆称秦国昭襄王是冷血大魔头,没想到你竟比他还要冷血三分,至少,他并未屠杀同母异父的兄弟!你说啊,你为何又不说话?”

蒙恬在殿外听着她厉声的质问,急得想一头闯进去,想了想还是不妥,沉声警告周围卫尉及宫人,“今日殿中之事,尔等听完即刻忘掉,切不可泄出半句!”

众人忙垂首应下。

嬴政依然平静地看着赵太后,眼中无悲无喜,如波澜不惊。

莫说宣太后在君幼国弱之时,舍身与义渠王周旋,让秦国王位在四敌虎视眈眈中平稳交接,又在功成身退后除掉义渠王,让大秦再无被外族夺权的隐患,她或许辜负了男/女/私/情,却从未负过大秦与昭襄王,更未丧心病狂想让义渠王子取代嬴氏之位。

便是华阳太后,初时虽与他以利结盟,可她护着刚归秦的自己躲过一次次明枪暗箭、这些年一趟趟送来亲手缝制的衣物,其间也自有几分来自长辈的真心…

反倒是生母,她只要情人不要他,还要在他行冠礼之日杀了他,如此痛彻心扉的刺骨之寒,何人能真正释怀?

但他素来秉承“子不言父母过”的原则,从不愿就此事在人前人后点评些什么,不提往日之事,不过是想替她在世人面前留份体面罢了。

赵太后见嬴政又是这般沉默,只觉得使尽全力的一拳再次轻飘飘击在了水中,无声无息得让人有些慌乱,这种感觉,让她不由得想起,当年踏进咸阳宫拜见秦昭襄王之时…

一颗心不免又渐渐沉落了下去,她转而放软声音,掩面哽咽道,

“听闻,当年郑庄公之母武姜,亦助其幼子夺兄位,事败后郑庄公怨恨其母,将其贬去颖城,誓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可他后来在颍考叔的提醒下,终于反思自己为人子之过错,在宫中挖出一条黄泉隧道,与其母和好如初..同是犯了天下母亲都会犯的错,我的命为何这般苦,生下一个冥顽不化的儿子..”

说完,再次以帕拭泪。

嬴政摇头道,“若无齐人茅焦劝寡人效仿郑庄公,母亲又怎能从雍地回甘泉宫?所谓隧道之中‘其乐融融,掘地相见’,不过是郑庄公需仁孝之名、武姜要太后之尊,各取所需罢了。这世间,摔碎的陶器,岂有粘复如初者?”(1)

说完,他神色一肃,“母亲请回,擅闯章台宫之事,只可一,不可再一。”

赵太后的满腔怒气,就这么被他举重若轻的冷静轻轻戳瘪了,她怔怔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他是这么的近,又是那么遥远。

这五年来,她翻来覆去地想,嬴政当时不是应该愤怒伤心吗?为何他自始至终从未质问过自己,也未再像幼时那般委屈掉眼泪?

这个冷情冷性的秦王,真的是她亲手养大的嬴政吗?

这样想着,赵太后心里忽而有些发寒,顿时又露出哀戚表情,“政儿,是母后对不住你,可稚子无辜,你若执意要罚胡亥,便让他在望夷宫禁足罢,何必出宫..”

嬴政继续拣起一卷奏章,淡声道,“寡人说过,此事已不必再议。他母亲若舍不下可一同前去。若是母亲您舍不下,便换您去宜春行宫,胡亥留在后宫禁足。寡人让他出宫受罚,正是为了避开您的庇护。”

当年嬴政迎娶楚夫人后,夏太后和赵太后也不甘示弱地先后为嬴政送来韩赵美人,胡亥生母离夫人,便是赵太后托母族从邯郸寻来的,如今二人关系十分亲近。

离夫人进宫后曾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意外流掉了,多番寻医问巫后才在前两年诞下胡亥,平日便格外宠溺了几分。

此时赵太后还待再纠缠,蒙恬急匆匆进来行礼道,“王上,韩非回来了!此刻他正在宫门外求见。”

嬴政立即放下竹简起身,大踏步走至案前,“快,即刻随寡人去宫门接他。来人,将太后送回甘泉宫!”

说完疾步离去。

...

韩非下车之时,从身上掏出一个半沉的缎面钱袋,连同他身为使者的通关传符,一同塞到御夫执着马鞭的手中,歉意道,“你本可随他们逃出秦国,却因送我重回险地,此事是我之过,这些银钱你收下。放心,待我见了秦王定会为你求情,想必他想杀的只有我韩非一人,并不会派人追杀你。”

御夫慌忙跳下车,连连推辞着要把钱塞回给他,“公子快请不必如此,小人承受不起呀!请公子快收回钱袋..”

韩非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墙,摇首道,“我之将死,留钱何用?你若能回到韩国,便用这些银钱好好活着,快走吧!”

说完抬袖挥挥手,头也不回朝咸阳宫走去,留下御夫在身后嚎啕痛哭不已。

韩非慢慢朝前走着,身影在稀薄的晨光中被拖得很长,往日被他忽视的通感在这一刻突然放大了,似乎想带着无限的眷恋去最后感受这人世间。

今日的风很轻,道旁的枯草散发着阳光的暖香,青墙黑檐下的宫门前,身穿玄衣胄甲的秦卫也很年轻。

一切都很好。

宫门缓缓打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秦王从里面走出来。

韩非停下脚步,看着疾行在队首的年轻帝王,笑了,他确实迫不及待啊。

这是他悲哀的笑,亦是他快意的笑,笑自己三十载活得窝囊被韩王弃如敝履,笑自己今日死得轰烈被秦王视作大患。

嬴政快步走到韩非面前,笑得欢喜,“先生果然回来了,寡人已等候多时!”

韩非俯身郑重施以揖礼,笑得坦然,“韩非确实回来了,多谢秦王惦记,外臣有一事相求,请秦王..”

嬴政上前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礼,快随寡人回宫详谈。”

韩非四处看了看,疑惑道,“秦王不是该送吾前去囹圄之中么?”(2)

嬴政手臂微微一顿,眸中寒光一闪,“囹圄?”

韩非讶异看着他,转而又笑了,“也罢,多谢秦王美意,请!”

说着便自顾自踏步朝宫道走去,原以为自己会丧命于刀剑之刑,未料到会是毒酒一杯,如此倒总比车裂腰斩要好,至少能留个全尸,看来秦王先前对他所诉的仰慕之言却也不假。

这时代,只有君王怀有怜惜之心的臣下,才有资格以一杯毒酒暗暗了结性命,免却了闹市之中被万人围观再屠杀之苦。

嬴政看着韩非的背影,沉声道,“蒙恬,再派人去细查昨夜究竟何人去过驿馆!”

...

待他们回到章台宫时,扶苏正好抱着明赫在殿外等候,他今日本想将阿弟抱去给姊妹弟兄们看的,但实在没办法,从这小崽早上起来后,“我要见父王”的心声便一直在扶苏耳中回荡个不停,吵得他练字都难以静下心来。

明赫笑嘻嘻朝伸出手求抱抱,嬴政笑着接过他,听到稚嫩的声音在嘀咕,“父王昨晚一定被我世外高人的扮相惊艳了吧,嘿嘿,可惜我看不见到底有多威风,也不知我交付给父王的事,他到底办好了没有..”

扶苏惊讶看向明赫,昨晚他一直在床上乖乖睡觉,什么时候去扮世外高人了?小崽崽不会把做梦之事当真了吧..

嬴政想起昨晚那“世外高人”的悚然形象,轻轻抓住明赫的小手摇了摇,你呀你,好在寡人及时察觉是你这小崽所扮,不然真有几分如坐针毡。

韩非皱眉看向两个孩子,这秦王表面看似寻常慈父,没想到竟让两名稚子前来围观他杀人,简直荒唐!

九公子是捡来的便罢了,扶苏可是秦王嫡亲的长子!莫非,这秦国世代虎狼之君的狼性,竟是自小以这等血腥残忍的方式培养出来的?怪不得六国之君皆落了下风…

虽是这般想着,他心头终是有些不忍,主动开口道,“有劳秦王命人为外臣寻一处无人偏殿,将酒送来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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