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虞小楼登上泰国飞往国内的飞机已经过去三年了，她离开了上海，考了教师资格，回到家乡，成为了一名中学美术老师。
她仍然会画画，她把她的生活，她的感悟，她游历过的大街小巷，以立体主义的风格画出来，放在网上拍卖。这一场经历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和一生，她已经不在意自己的画是否可以暂露头角，她只想把绘画作为某种精神寄托不停画下去。
这三年来她从来没有打听过关于张东的任何消息，她不敢问，一想到他，她就会情不自禁。
当年回到上海大概一个月之后，虞小楼无意间看到了一条新闻，中缅边境的仓库爆炸，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就发生在缅甸政变的那阵子，所以并没有什么人关注这件事。
她相信张东一定已经完成心愿，投案自首。他可能会被判死缓，缓刑期间一定会表现良好，从死刑改判无期，甚至有期。她也相信张东出狱后会生活在她不知道城市里，互不打扰，却念念不忘。
她希望张东真的可以去美国，在全新的国家里，忘记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她也希望张东可以结识别的女孩，相恋相守，度过一生。
她由衷地希望他幸福。
平静被打破的那一天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清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春日的微风带着一丝丝暖意和花朵的芬芳，虞小楼收到了一条短信，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号码。那人自称是张东的母亲，想要和她见一面，虞小楼愣住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去，继续她现在的生活，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她们相约在城里的一家咖啡馆，虞小楼早早就到了，但是那人比她到的更早，她坐在床边，盘着头发露出纤细的脖颈。
临到关头，虞小楼又犹豫了，她隔了好远，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那人却像是听到了动静，转回头来，她定定看了虞小楼半晌，站起身，向虞小楼走过去。
“你就是虞小楼吧。”那人朝虞小楼伸出手，“你好，我叫周云亭，是张东的母亲。”
虞小楼看着周云亭，她长得不算美，却很有气质，说话慢条斯理，让人觉得很舒服。这就是张东的母亲，符合虞小楼想象中的样子，她却不觉得她像张东说的那样冷血无情。张东父亲对她心理的伤害一定是不可饶恕的，否则虞小楼想象不出，眼前的这个人会对张东做出那样的事情。
坐定后周云亭开门见山对虞小楼说道，“张东最严重的罪名是贩卖毒品。”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虞小楼头顶，她的眼前一片花白，她忽然相信了张东的话，这个女人确实强大又冷酷，自打周云亭和他父亲认识的第一天，大约就注定了张东一生的悲剧。
虞小楼缓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道，“不，不可能，他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认下了所有的罪。”
虞小楼捂住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这是张东会做出来的事情。
“我可以想象那件事给你带来的阴影，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说这些，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恨张东，他真的为了救你出去……”周云亭说的这里，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虞小楼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不知道他为了救你出去，忍受了怎样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折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却还这么好好地活着。”
周云亭接过虞小楼递来的纸巾，“我主观上觉得他是个坏孩子，怎么教也不可能教好，他来美国以后天天和我作对，更加让我坚定了我的想法。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不过即使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也会觉得那是他自己造成的。我对他说了很残忍的话，在每一个转折点上都把他推进深渊。他说的对，过去是不可能被弥补的。”泪水又打湿了纸巾，“我本来不应该打扰你的生活，但是你和他外婆应该是他唯一爱过的两个人。”
周云亭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虞小楼，“这是张东墓地的地址，希望你能抽空看看他。这里面还有他的邮箱和密码，他给你写了很多邮件，都在草稿箱里，我只看了第一封。当然我知道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张东应该仅仅只是你过去的记忆才对，无论是好的回忆还是不好的回忆，现在再让你想起来，对你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如果你不想看就麻烦你把那张纸撕掉吧。”
虞小楼真的没有料想到周云亭回来找她，如果她能料想到的话，在她的设想之中，她大约并不会去张东的墓地，张东对于她来说理应只是一个过客，过去了就算是过去了，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在虞小楼的设想里，她总是最理智，又条理清晰的。但是听到周云亭那句话的那一刻，虞小楼就知道她一定会去，虽然理智告诉她不要去不要去，但是对于虞小楼来说，人生的乐趣大概也就是不断将失控的状态扭转回到正轨吧，否则她也便不是她了。
张东的墓地很干净，墓碑前摆放着一大捧鲜花。
他的墓碑上写着“爱子张东（燕于飞）之墓”。
虞小楼惊呆了，记忆宛如洪水喷涌而来。她想起来了，这个名字这么特别，她怎么竟然会忘记。
她想起来，那个黑瘦男孩，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她怎么会竟然忘记了呢。
她想起来，他总是坐在角落里，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他外婆家祖上一直都是书香门第，他的家里有一台当时最先进的电脑，他妈妈在美国顶级大学搞科研，所有这些在那个年代他们那个地方，都是很稀罕的事情。
但是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传言都说他妈妈当年被□□，他正是这个□□犯的孩子，所以他的妈妈才会逃离上海，才会产后抑郁，才会从来不照顾他，才会义无反顾去了美国。
班上的同学都瞧不起他，觉得他很脏，是□□犯的儿子，更加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和他说话。只有虞小楼从来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过他，她觉得他的眼睛很漂亮很干净，她总忍不住想去看。
她想起来，她小时候一直觉得这么美的眼睛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燕于飞说他的名字取自《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是外婆给他取的名字。他们并不理解文字中的含义，但是虞小楼知道她的名字也取自一首诗词，这让她对燕于飞多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枚吊坠，那枚他一直戴着，被她嘲笑过的吊坠，是他生日的时候她雕给他的。
那个时候最最的天真游戏，就像现在的cosplay，披上被单就觉得自己是仙女，戴上妈妈的眼镜就觉得自己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师。
可能是生来就具备的基因，让虞小楼从小就对艺术有着童真的渴望，她经常假装自己是一个雕塑家，要雕塑世界最顶级优秀的作品，送给亲爱的小伙伴。木头的小燕子取自他的姓，刻的歪七八扭，甚至看不出燕子的形状。她终于有了机会，将她人生的第一件艺术作品，送给她最亲密的朋友。
燕于飞说这是他人生最珍贵的礼物，是他的护身符，他会永远戴着。
他所说过的，他做到了，而她童年以为的永远，却已经被她尽数忘记。它们就像她童年无数游戏中的一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
三年级时虞小楼的父母调动工作，她因此转学去了另外一所小学，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我结婚了，是爸妈之前单位大院的，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你也见过的。他人很踏实，对我也很好，我现在很幸福，你放心吧。你在那边怎么样，和外婆团聚了吗？恭喜你啊，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没有恨你，从来没有恨过你，你是个好人，只不过不是世俗所说的正常的好人。我怎么会看错人呢，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你啊。”
她掏出脖子上的燕子吊坠，“你说你把它当成你的护身符，现在它又成了我的护身符，这一切都是轮回。”
虞小楼抹了一把眼泪，“你看你多坏啊，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现在可能已经分手了，撕得很难看，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现在你成了白月光，我再也忘不了你了，我再也忘不了你了，怎么办。”
虞小楼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小楼，张东，我们俩很有缘哦。”张东说道。
虞小楼猛地回头，却只有风卷着柳条，四下飘舞。
“我也在学吉他了，但是只会弹一首，《小重山》你还记得吗？”
虞小楼拿出一个迷你音箱，笑道，“我在撩你呢，你总撩我，第一次见面就撩的那么油腻，而且这么油腻你都撩到了，但是撩到你就跑了，还跑到了我不可能追到你的地方。我当然知道你记得，是你写给我的，真的没想到这辈子竟然会有人为我写歌。在帆船上的那个晚上，美好到我不敢相信是真的。都怪我，要不你就不会死了。”
虞小楼低下头，豆大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音箱上，她把这些眼泪抹干，一次又一次，“是纪念吧，永远的纪念。张东，我爱你，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希望你在那边能找到自己的归途，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可以忘记我。”
虞小楼把音箱放在墓碑前，站起身，用衣袖把墓碑上的尘土擦干净，转身慢慢地向远处走去，直到整个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