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亭夫妻的农场离猎场很近，农场保留了之前的管理者，几乎不需要太操心。
住在农场是张东提出来的，他对待周云亭有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觉得她亏欠了他，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是她必须承受的，他提的要求她也必须接受。
张东对待世界的态度是漫不经心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认真，只要体验就好，但是有的时候他又特别争强好胜。
狩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即便在靶场他能打出好成绩，在猎场他却连一只野兔也打不到。看着安东尼收获颇丰，这让他颇为不快，无论怎么样，起码和安东尼比，他不能落了下风。他想住在农场，可以随时去猎场练习，下一次狩猎，他可以将安东尼打到落花流水。
张东搬去农场没多久就是圣诞节，安东尼的家庭习俗是圣诞节举家在农场团聚。张东作为新的家庭成员，被安东尼全家热情邀请。
张东答应的迅速且热烈，却不由让周云亭心中担心，“圣诞节和中国的春节一样，是全家团聚的日子，一年只有一次……”
还没等周云亭把话说完，就被张东打断了，“怎么？害怕了？怕我捣乱啊？”张东讽刺道，“你放心，不是人人都跟一样你自私自利，冷血没有感情，只顾着自己。”
周云亭每次和张东说不到三句话，他就会把话题扯到陈年老账上去，并没有像他之前说的，彼此放过。周云亭想他的那些积怨确实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所以总是耐着十二分的性子。
周云亭觉得她并没有看透张东，他似乎掩盖着自己，并不想让任何人看清他真实的面目。
在张东还小的时候，每次周云亭打电话或者回国，她的母亲都会告诉她，张东乖巧听话，不但每次都是年纪第一名，每年都还是三好学生，家里的奖状多到摆不下。周云亭每次都不相信，觉得自己的母亲在安慰自己，她不相信那种男人的基因能有什么好孩子，她害怕见到张东，她害怕张东变成他父亲的样子，成为社会的祸害。
她心智成熟的太慢，又太固执。她错过了孩子童年最需要的陪伴，错过了亲眼见证孩子的成长，无论现在张东变成什么样子，几乎可以说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每次看到张东她都有深深的负罪感，想着当时如果她没有那么决绝，张东会不会和现在完全不同，但是她又想无论时光倒流一百回，她怕是都会轮回在同样的角色扮演里，那倒不如好好珍惜现在，好好弥补张东。
张东知道他不应该迁怒于安东尼，但是他控制不住心底自发产生的怨气。即便他戴着有色眼镜看安东尼，但是安东尼全家的和善和热情也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
晚上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餐，又聚在一起聊天，竟然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他看着壁炉里的火星噼啪四溅，忽然对家庭生活有了一种深深的渴望，如果他能生活在安东尼这样的家庭里，那该有多好。
他很少插嘴，坐在大家中间，也没有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像是未卜先知一般，他的心一跳，手机紧接着亮了起来。
他知道那是虞小楼，一定是虞小楼。翻转手机，虞小楼的头像正闪烁在手机的正中心。
他的心跳得厉害，百感交集，正伸手要接，她已经迅速挂断了。张东抓着手机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他站起身。
“我出去打个电话。”他对周云亭说道。
张东走出房间，站在后院露台上，他的手指停留在了通话按键上，迟迟不敢按下，他担心虞小楼会拒绝，这样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他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直到浑身冰凉，才在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像是孤注一掷般地，按下了通话键。
“求求你，求求你。”张东在心中不停默念，祈祷着虞小楼能够接通他的这通电话。
时间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被冰冻住了，时间缓慢的让他近乎窒息。
那边终于接通了电话，张东松了一口气。
“小楼。”张东轻轻唤道。
虞小楼没有说话，落地玻璃窗里灯光闪烁，巨大的圣诞树上挂满了彩灯和装饰，张东的心像是被满地的礼物塞满了，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喜还是悲。
两人沉默了很久，还是张东打破了沉默，“你还好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虞小楼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复道，“我挺好的，你好吗？”
“我也挺好的，现在在和家人过圣诞节。”
“你们那儿下雪了吗？”
“这里比上海还热，我还穿短袖呢。”
“张东。”
“嗯？”
“张东……”
“张东，我想你了。”虞小楼说完这句话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张东看着手机渐渐变暗变黑，“我也想你。”他对着手机屏幕轻声说了一句。
旧金山很难得见到下雪，上海也是一样，他大概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雪了吧。他记得小时候在外婆的院子里堆雪人，还有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她拿来家里的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脸上当鼻子。他们当时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城市不会下雪，他只记得那个时候真的很美好，可能那个会往他脖子里塞雪花，也会用温暖的双手捂住他冰冷的手的女孩，让他情窦初开了吧，他心里被甜蜜的快乐填满了，觉得整个世界都亮晶晶的，像水晶一样纯洁和美丽。可是后来，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张东走下台阶，仰起头。树上，篱笆上，露台的栏杆上，挂满了彩灯，雪花和圣诞老人当然是不可缺少的重头戏。他站在院子中心，就像置身在一片银白色的水晶世界之中，这个没有雪花的圣诞之夜，也因此变得银装素裹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晚上穿的太少，在室外呆得太久，第二天张东就发了高烧。
张东已经很久没有病过了，他甚至记不清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病来的很猛，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在去厨房倒水的时候一阵眩晕就栽倒在了地上。
待他醒转过来，已经躺在了床上，是周云亭把他扶在床上的。
周云亭为张东倒热水，背对着他，“你是因为那天电话里的那个女孩才来的吗？她是不是叫‘小楼’？”
一想到虞小楼，张东的心里一阵锥痛。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背影，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次喊她妈妈的机会，怎么可能体会他从童年起就遭受的屈辱，又怎么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又怎么能想象得到虞小楼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带着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希望来到这里，却眼睁睁看着她亲手掐灭，他真的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冷酷的母亲，却又偏要在这个时候惺惺作态。
“我是因为你才来的，周云亭！我就是想看看你甩了我这个包袱，能过得有多轻松自在。”
因为过于愤怒，吼得又太过大声，张东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并伴随着阵阵干呕。
周云亭要顺张东的后背，却被他一掌打开，“滚开！收起你那一套虚情假意！”
“张东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种态度，你一直这个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补偿你。”
“补偿？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人，不是你的玩具，不想要了丢掉，想要了再捡回来，恢复出厂设置，重新来过！你知不知道我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思想，周围的环境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
张东越说越气，深深的恨意从心底涌出，让他牙根发痒，“既然你这么想补偿，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补偿。”他一把抓住周云亭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周云亭一个激灵。
“怎么？不好意思啊？当年你抛弃我和外婆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
他按着周云亭的手从小腹向下滑去，周云亭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抽开，她用力之大超乎了张东的想象。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见了鬼一样仓皇逃出了房间。
张东两边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头疼的快要爆炸，他想要是真的能炸开就好了，血和脑浆喷溅满周云亭的房子，一定很刺激。
张东似乎听到门外周云亭崩溃痛哭的声音还有呕吐的声音，他觉得很难受又有点烦躁，忙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做，就能将一切痛苦困扰隔绝在外。
张东以为周云亭会恨他，这辈子也不想再见他。没想到周云亭第二天早晨就来了，给他带来了小镇上买不到的饺子和一些中式甜点。他觉得周云亭很坚强，当年父亲的人渣行为不但没有把她打趴下，反而让她站的更高。如果当时他能有他的母亲一半的坚强，他的人生可能不至于活得这么乱七八糟。
气氛尴尬到了几乎冰点，张东非常后悔昨天的行为，他当时实在太愤怒了，气到发疯，疯到丧失理智，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好意思看周云亭，只能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我早就和你说过，时间不可能倒流，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真的不用补偿。谢谢你把房子给我住，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只要你不提过去，我们就能好好相处。”
周云亭想过去探他的额头，又停住了脚步，隔着一米以上的距离问他，“烧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明天应该就能全好了。”
“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赶紧给我打电话。”
“好。”
“有什么想吃的也告诉我。”
“好。”
周云亭犹豫着还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她停了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
周云亭走后，张东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恨不得猛扇自己几记耳光。他觉得他比他的父亲还要人渣，他羞辱了他的母亲，报复的快感缓解了他当时的愤怒，但是他的羞辱来的毫无意义，完全是来自性别上的碾压，违背了他一直以来的坚持，更让他认清了自己，下意识的应激反应才是真实的他，是任何外部教化都无法改变的。他终究是个人渣，只配在烂泥里打滚。
过往的经历是他这辈子需要背负的耻辱，一步走错，步步都错了，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都是张东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但是时间不可能倒流，发生过的已经不可能被改变，这种无计可施的抓狂感觉，让他只有迁怒，把所有的愤怒不甘和懊悔迁怒于他的母亲，唯有这样才能缓和一些他心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