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食节如期而至，挟着五月的新风吹遍天地。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整座有熊城池都迎来了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日子。
街头巷尾多的是数不清的异族面孔，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城北熙攘到城南。羡于微在人流中穿行，因一些完全陌生的事物而停步，但他并不拥有姬水所流通的“羽贝”“骨珠”，无法用有熊人的方式支取货物，所以好奇心也就止步于观赏。
拐过转角时，羡于微与一个少年擦肩而过。
他没有注意对方的长相，只是错身过去时，从那人身上感受到了同等甚至更为浓烈的巫之血。
这股巫之血流转自如，飘逸漫出，仿佛花在幽谷中兀自生香，似乎同样也因感应到了羡于微而凝滞了一刹，旋即恢复从容。
与这股巫之血所联结的，还有另一种力量。
死亡与怨恨的凝结。
羡于微察觉到了，却没打算关注，奈何肩上的猫叫了一声，只好停步。他回头望去，那少年已然翩翩离去。然而猫仍然兴致勃勃，于是羡于微半蹲下去，俯身将猫放下。
玳瑁猫轻盈落地，请求着抬起前爪搭在他膝上，舔着鼻子喵喵直叫。
“去吧。”他说。
指令一出，猫立刻撒脚狂奔，消失得无踪无影。
羡于微站起来，看着那少年消失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转过身，向着原来的方向又重迈脚步。
城中央的人比其他地方都要多得多，这也许是由于姬轩辕与师延正在城心的鼓台上比乐。
眼下奏乐的是师延，九弦箜篌戚戚拊动，激扬婉转、气象万千，谱出一卷太平景象。不少闻者受琴声感召，皆心神愉悦，情不自禁和着律动而起舞。
气氛很好，羡于微在人群外站定，慢慢从流动的空隙中走到近前。
大荣同样也在列中，看见这少年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他略微侧头，和善地向羡于微搭讪：“你听出什么？”
羡于微并没有说话，用沉默表达对奏乐者的最高尊重。大荣毕竟是身份尊贵的人，心中也有傲气，之后也不再开口。
直至一曲终了，换作姬轩辕拨动弦鼗，台下的有熊子民纷纷欢呼捧场，唯独羡于微又掉头转向，不打算再掺和听者的狂欢。
“朋友，何必走得这么快？”弹动弦鼗的少年含着笑喊住羡于微，“莫非我的琴技不够高超，留不住你。”
作为族长的独子，姬轩辕当然不可能成为专职的乐师，也从未想过将琴当做自己的生命。但对于自己的这项爱好，自幼饱受熏陶的姬轩辕无疑是自信的，否则他也不会以比乐的方式来鼓动节日的氛围。
羡于微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然而让人大失所望的是，他并没有什么精辟的高谈阔论，只是“嗯”了一声，又转头就走。
他的表情甚至很认真，没有任何敷衍的意思。
姬轩辕毕竟是个沉稳的人，虽然因为年轻气盛还有点不服气，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和。倒是在场的许多有熊人都接受不了羡于微这幅让人——尤其是他们爱戴的未来族长下不来台的态度。
有个饕餮部的战士沉不住气，上前拦住她，整张脸都冷了下去：“既然这么不客气，何必急着走？”
“孚彦。”姬轩辕喝止，“别冲动。”
在他看来，这少年脾气确实古怪，但看这幅苍白瘦削的模样，恐怕也经不起战士的教训。
羡于微未能领会他的善意，只是平淡地瞥了孚彦一眼。只是这不带任何情绪的一眼，孚彦就被激怒了。
“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他提起长木，大声喝道，“亮你的兵器！”
羡于微轻轻叹了口气，在心中感慨人多的地方果然麻烦，但他倒不介意冲突。毋宁说，在山中流浪得太久，能与人有来有回的过招也未尝不是一次放松的机会。
“孚彦。”姬轩辕加重了语气，“莫要冲动。”
“要打架？”再次无视姬轩辕的维护，羡于微问。
“少废话！赶紧——”
话未说完，甚至还来不及反应，直到脸上的肌肉重重震动又在眨眼间适应砂石的形状，孚彦才总算意识到自己一句之间已被对方撂倒在地。
羡于微松了手，连气息也没变。
“还有谁？”他仍然平淡。
人群面面相觑，几个真正懂得战斗的战士都已从这一下中看出了羡于微的实力，姬轩辕也不例外。他放下弦鼗，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下，不再像最初那样试图缓和冲突，似乎已将这场景当做了活跃节日氛围的另一种方式。
他开始好奇这异族少年的真正实力与身份了。
“我来。”戎冬站了出来，“不过，这地方不是用来打架的。我们去开阔的地方比试。”
人的本性是看热闹。
戎冬带着羡于微寻到一块空地后，这场子迅速就被看热闹的群众围了起来。
外乡人挑衅姬轩辕的事情不少，但挑衅完还将本族的战士给一手撂倒却是个新鲜事。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个人的心都容易不安分，因此不少原本在部中训练的战士听见消息后也不管头头的约束，全都溜了过来。
金逵自然也来了。
他和本部的战士错开了，来时见着饕餮部的塍周前辈夹着缙云往人群里挤，当即也趁机会一溜烟钻了进去。
等站稳脚跟看清已经斗起来的两个人，金逵忍不住搭着缙云的肩嘿嘿一笑：“戎冬玩完咯。”
“啧。”塍周睨他一眼，“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你们貔部真有意思。”
“不不不，”金逵伸出手指冲他摇，“戎冬也算咱们部里厉害的，可要和这人打还是不够看！”
塍周来了兴趣：“哦？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你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逵这么夸赞。”
金逵神秘一笑，还未来得及故弄玄虚，被他和塍周一左一右用手肘夹着的缙云忽然开口：“戎冬要输了。”
“这么快！”
两人连忙专注地看向场子中央，正好望见羡于微将戎冬反手制服在地。戎冬挣扎了两下，却只能使身体贴地更近。
十个回合。
强壮而骁勇的少年战士，只能在这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少年手下走十个回合。
金逵对此早有预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塍周却是实打实惊愕了一会儿，才在爆发的喝彩与掌声里蠕动嘴唇。
“你，”羡于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随后松了手，沉思着给出了评语，“还不错。”
戎冬跳跃着站起身，掸去腿上的沙土，闻言不禁扯出苦笑：“兄弟可别笑话我了。”
羡于微无法理解他何以误解，于是略带困惑地歪了歪头。但他并不打算为一句话而打散战斗所带来的轻快心情，因此又扫视周围，问：“还有谁？”
“我！”“还有我！”“我先来！”
几个手痒的战士早就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上场与这位强者交手。眼下羡于微发问，几个人当即都站了出来，甚至隐隐还有为争个名额推搡的架势。
羡于微打量了站出来的几个人，沉思了一会儿，转身看向金逵的方向。金逵眼睛一亮，随后却发现他看向的是旁边的缙云。
严格来说，他看的是缙云背后的剑。
缙云并不是傻子，当然也意识到了羡于微的目光，立刻明白他也许是要借剑一用，很快就将背上的木剑解下，捧着走上前。
他还没有上过战场，这些天除了养伤就一直呆在饕餮部练习嫘祖传授的剑术，当然也就用不上精锻的武器。
但这也已足够。
因为将剑递出去后，缙云就已意识到，羡于微其实本来可以不借剑。这人之所以会向他借剑，是因为他在演示剑的用法。
不，与其说是如何用剑，倒不如说是如何战斗。
战斗前预判所有人的站位，起手后敏锐地察觉每一次攻击从何处落下，闪避、对抗、反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交手之中，所蕴藏的实际上是十分简单的原理。
速度、力量、感受，还有……或许还有一些运气，但对于羡于微这样的人而言，这样的对手与场合还用不上“运气”——
“漂亮！”
兴奋的高喝将缙云拉回现实，他低头一看，发现木剑已不知何时回到自己手中，战局显然已经分出胜负，而喊着“漂亮”的某人也已随着散去的人潮隐踪。
不知何时到来的玳瑁丑猫原本在他跟前安安静静地坐着，如今也站起来，蹭了蹭他的腿脚。它的毛发胡须都有些发白了，但仍然很精神，长着一张凶恶的脸。
缙云被剑法所充斥的脑海中突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四个字：
“老太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