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1 / 1)

但凡到有熊来的客人,要么是有去处,要么就在人家借宿,至少多数人的经验都是如此。

可惜羡于微通常不活在别人的经验中。

过了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落下雨来,造就一片阴热潮湿。街上已经没有行动的人,当然也没有可以看的景色,羡于微离开有熊城内,在黄土郊寻到一个废弃的野棚避雨。

棚很窄小,生火的柴堆源源不断地冒着呛人的黑烟,猫窝在火光边蹭着羡于微的腿脚,因饥饿而喵喵地直叫。羡于微尚不饥饿,并不打算在雨中出去觅食,于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它的屁股,表示无计可施的态度与无聊的安慰。

他只拍了一会儿,就将手收回来枕在脑后,靠着风的那侧躺下去,眯着眼睡了。玳瑁猫在避雨的狭小空间里围着他绕来绕去,终于意识到主人不会满足自己,因而也舔了舔爪子,盘成一团窝在他腿上眯起眼睛。

羡于微再醒来的时候,雨已停,傍晚近夜的天还有半分余晖。破败的棚子处处漏雨,原本旺盛的火堆早已无烟,甚至连碳柴都被浸得湿透。猫从他腿上圆球似的打着滚掉到地上,突然地惊醒过来,又开始喵喵直叫。

他伸手将它捞起来,继续让猫坐在自己肩上,趁着天光未去,一人一猫步行数十里走过山野,捡枝拾叶,收获一小提甘露子与薯蓣。

寻到干地,原地生火,投些干叶,将溪水清洗后的新鲜块茎投进火里。火熄了,食物熟了,羡于微就学着猫咕噜噜哇地叫,叫得很大声,这时候原本乱跑得不知踪迹的猫就在远处热情地回应,旋即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回来,把自己叼了一路的田鼠丢在地上,神气活现,满脸荣光。

羡于微鼓励地摸了摸猫头,用扁木戳田鼠——喉间有血的田鼠挣扎着颤了几下,看来被捕猎前的精神很好,不是死鼠。

火堆灭了,又被生起来,而且比原来旺得多。他处理了田鼠,用细木枝串在火上慢慢烤。烤肉的时候,就剥起外皮炭黑的甘露子和薯蓣,按照双方的饭量分配了食物。

猫是一种喜欢吃肉的动物,如果是寻常的猫,一定不会接受羡于微的分享。但玳瑁猫对薯蓣并不拒绝,只要主人送到嘴边,就很给面子地舔着吃光。等到薯蓣和甘露子都消耗殆尽的时候,田鼠却还没熟,饥饿也还未消失,于是羡于微把猫和火堆留在原地,出去打了一只山鸡回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鼠与鸡都熟了。其实有了鸡,羡于微就不用再吃田鼠,但这只猫是为主人而捕猎,如果不亲眼看着他将食物吃下去,就会着急地朝着人一通猛叫。为了不让猫失望,羡于微先是扯下一条鼠腿吃了,随后才将猫的食物归还给它,自己吃起山鸡来。

饿肚子是不允许的,进食是幸福的,一人一猫飞快果腹,眼看着星光从雨后的清润夜空中流淌出来,渐渐成就闪耀的宽阔银河。

填饱肚子,就得走动走动。羡于微填埋火堆,用桑叶包裹剩下半只残鸡,带着猫一路沿山水走。

有熊的土都是黄泥,水却异常干净。山腰上的夜湖冷而清冽,羡于微见到一个老人站在水边,却没有留意,只捡着一块不塌陷的近水干岸洗了手,又把猫沾泥的四脚洗净擦干,俯身让它站在自己肩上。但他起来的时候,那老人却仍还在水边,只是走得远了一些,佝偻的身躯变成了黑影。

羡于微走过去,终于看清老人的模样:头发已全白了,稀疏得只有凄凉的几根,皱纹极其深刻,密得几乎看不清原来年轻时的五官。

少年有限的生命中虽然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完全不足以支持他猜到老人的年纪,老人自己也早已忘记,事实上这老人不但没有年龄,也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老人每日所要做的,是趁着夜色用藤蔓织的粗糙孔网捞小鱼,以喂养自己家中的一大窝猫。

“嘿,银狗夜里最多。”老人和善地笑。

“银狗?”

因眼前的少年人侧头疑问,老人从网袋里捧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透明小鱼,乐意地分享:“银狗,银皮狗嘛,上岸就张嘴,嘴里全是牙。捉来给猫吃,长力气!”

被叫做银狗的小鱼在他手里蹦了几下,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就长大嘴死了,老人拈了一下,立刻丢回旁边的篓子里。

大约是因为羡于微肩上的猫,老人对他的靠近与打扰并不警惕,又重新全神贯注地提起网袋,有小鱼浮上水边,就立刻一扑。但他毕竟已经老了,即便有时候能够成功,人手总归还是没有惊鱼游得快,而网又很小,因此捉得很是吃力。

羡于微蹲着盯了一会儿,忽然说:“为什么不用大网?”

“会捉到大鱼的。”老人嘿嘿地笑,“捉大鱼不好啊,将来少典大人要吃亏的。”

羡于微又说:“鱼很多。”

言下之意就是捉一些算不了什么。

老人听了她的话,却立马收了笑容,对她怒目而视:“每条鱼都是族长大人的,你也不许动心思!”

羡于微并没有要同老人争执的想法,也无所谓对方的原则和意见,想到他家中养了很多的猫,就又把叶子裹着的半只烤鸡递出来,问老人是否要拿去喂猫。

拿了鸡,老人又立刻笑逐颜开,浑然忘了方才的事情,提起布袋就要羡于微同自己走,说是要请他吃蛇羹和银狗。但羡于微毕竟已经吃了东西,因此拒绝了他的盛情,但见银狗捞了两袋,他便帮忙将一袋鱼给提回了老人家。

老人的家就在山边一块破茅堆里,没有门,当然也就没有门帘,似乎四面都通风。羡于微几丈外就闻到一股比尸体还要浓烈的气味,立刻就在原地站定,没有再迈步。

他的视线追随着接过鱼袋进屋的老人,一眼望见屋子中密密麻麻卧着几十只猫,有花的也有纯色的,有大的也有小的,全都齐齐地盯着屋外的两位来客。除了猫的颜色外,地上与墙壁上处处都几乎是浓墨一样乌的垢。当老人将袋中鱼和叶里鸡倾倒在地上时,这些猫才终于移开视线,沉浸地吃起自己一日的伙食。

待猫吃完了,羡于微仍没有走,也没有动。老人便再问他是否要吃蛇羹,然而羡于微又拒绝了。两回拒绝之后,老人不再强求,也不管屋外的少年要站到什么时候,道了声要睡,兀自就躺在地上卧着睡了。

夜寂静,羡于微远远地站在屋外,看着那些吃饱喝足的猫摇着尾巴盘在老主人身上,仿佛老人身上长出了一张拼色的活猫被子。

那是羡于微到有熊以来,所见到的第一番有趣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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