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报告厅中静默了一瞬。随后不知哪位师妹惊呼了一声，台下响起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明淮序抬起眼，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与影子，在报告厅透亮的灯光里看清了程意的脸。
程意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透着一点亮意。她骨相极漂亮，抬起来细看，眉目莹润唇齿生红，一幅矜贵而大气的模样。
这样的长相，本是应该带着一些疏离感的。可她一身栗色暖调大衣站于人群中，提问的语气落落大方，又偏偏带着笑意，让人觉得诚恳极了。
明淮序握着红外笔的指尖攥紧，在认出程意的那一刻，呼吸微滞，眼里几乎再也撞不进任何颜色。
他的手在发颤。
但明淮序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朝台下温和一笑：“当然可以。我今天暂时还没有打开邮箱，等讲座结束，会对师妹的邮件进行回复的。”
观众席瞬间沸腾了起来。
“师兄！请问能加个微信吗？”
“师兄的腕表好好看，能把链接发我吗？”
“师兄谈了吗？喜欢什么样的啊师兄？”
程意趁乱坐了下去，靠在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对你刮目相看。”孟雪目瞪口呆，对好搭档举起大拇指，说，“大小姐，你一个人整了一个学院的活。”
“怎么啦。”程意笑了笑，说，“不是你叫我向他提问的么？”
“我没叫你问这个啊！你问点微生物不好吗？”孟雪抓狂，“我刚刚还听到有师妹喊了一句，‘环院师姐就是牛逼’！你好给环院长脸啊意宝。”
“我不喜欢微生物。”程意坚决道，“本科在实验室刷培养皿的时候，我就暗暗下定决心，绝不会让我硕士方向和这个沾一点边。”
“微生物降解这几年的适用性越来越广了。”孟雪感叹道，“说不定最后项目会往这边靠呢？我前几天看文献，说是能降解出污泥里的挥发性脂肪酸……”
她们这边快活地说着话，台上的明淮序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师弟师妹们有人开头，围着这位研究所温和俊秀的师兄开始整活，从‘是否单身’到‘对象标准’连珠炮般提问。
最主要的是，环院的院长和专业教授们就坐在一旁，还挺乐呵地看着。
明淮序看自己老师坐下边一动不动，只得摆出一幅标准化的笑脸，礼貌道：“感谢师弟师妹和各位老师聆听我的课题介绍。涉及到私人问题我不再作答，也不再耽误各位的时间了。”
环院院长此时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话筒，笑着解围说：“大家别再为难你们师兄了哈。多思考点学术问题，多想想监测和环评做到位了没有，别一天到晚脑子里就想着师兄的表好看。”
报告厅终于重新安静下来，明淮序最后看了笑着跟同学交谈的程意一眼，下台回到嘉宾席了。
师妹的眼睛弯得跟狐狸似的，好像对引发骚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他感受到心跳一瞬间的紊乱，却也忍不住微勾了唇角。
而笑得像只狐狸的程意，此时已经敛了笑意，开始认真和孟雪商量实验设计的改动方向。
“所以单单超声的效果还是不行的。”程意从包里拿出pad，“碱解的一些条件也还要控制。这批污泥重金属的含量成分和之前不一样。”
“能不能先对性质做一个测定？”孟雪说，“看看能不能适当添加一些催化剂，或者用什么材料改善一下效果。”
“我看看吧。”程意在pad上画出一条简易的设计路线，在上面其中一点圈了圈，说，“明天先做这一部分吧。里面几个变量我改进了一下，看看数据出来会不会更好看点。上次超声前后cod值差异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刚把几个改动的数值分享到课题组的群里，就看见邮件弹出了一条新提示。
淮：很感谢师妹的阅读，如果能对你的课题有些许帮助，那就再好不过了。付老师当年对我指导颇深，同门之间不必客气。论文已附，请查阅。
程意点进去，发现附件不仅有完整的论文文件，还带了明淮序当时实验的详细设计思路。她垂眸滑动着屏幕，保存好文件退出去，刚想客套些写封感谢邮件，却听身旁的孟雪惊呼道：“意宝，你都给师兄发了什么东西啊？”
程意有些疑惑：“什么？”
“你看这里。”孟雪朝屏幕上指了指。程意顺着看过去，看到了自己早上匆匆从社交软件上复制的话术：
您好，拜读了您的《污泥处理工艺改进研究方向》，因格式不明原因损坏，想问您要一份完整的论文阅读。
您的其他文章我也有认真拜读，精确的数据与图表让我在污泥污水处理方向收益颇深，多了许多思考。同时，我对您的文章逻辑思路也实在欣赏，感谢您对环境工程方向做出的贡献。
到这里，一切都很正常，如果下面没有在发疯的话：
尖叫！扭曲！爬行！爬行！如果你不回我邮件，我就在邮箱里阴暗地爬行！吉祥地爬行！日日夜夜爬行！
你为什么还不回我邮件？没有邮件我该怎么过？呵呵，还不回我，你以为我真的很想要你回我邮件？呵呵，你真的很装。
……好像不小心粘贴多了。
程意往下翻，整个人一下不动了。
她也不知道那么正经的开头下面是这种东西啊！早上走的匆忙，她也只改了话术模板里的几个名词，根本没往下拉啊！
“别爬了宝宝，”孟雪拍了拍程意的肩膀，在一旁快要笑疯了：“意宝，意宝，我知道你求文献心切，但实在不必如此……总之，感谢你为人类污泥工艺做出的卓越贡献。”
程意拿着平板的手在发抖。
啊啊啊啊！她恨这群乱玩梗的人！恨一辈子！
“……”程意盯着屏幕半天，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她心如死灰地看着明淮序正儿八经的回复，已经不再期盼得到这位师兄的任何帮助了。
她连那封感谢邮件都不想回了。
感谢什么？感谢师兄用论文和数据阻止了我阴暗的爬行？
“别垮着脸啦，意宝。”孟雪还是止不住笑，伸手戳了戳程意软乎乎的脸，“这么好看一张小脸。师兄是裕城研究院的，什么风浪没见过呀，不会因为这个和咱计较的哈。”
程意恶狠狠地把pad塞进包里，一点话不想说。
她用手捂着脸，正想着找个机会偷偷溜出报告厅冷静一下，口袋里的手机却震了起来。
程意拿出来一看，是导师。
她这下终于找了一个光明正大逃出报告厅的理由，拎着包又凶又小声地对孟雪道：“不许把我发错邮件的事情说出去！导现在有学术要事找我商量，我先走了！”
孟雪笑够了，朝程意眨了眨眼，说：“意宝你方心去吧，我绝不对外乱讲！”
程意于是低着身，一路半蹲半挪着到了报告厅门口。
导师的电话已经挂了。程意出了报告厅，冷气几乎铺面惹来。她呼出一口热气，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重新拨了回去。
“小意？”电话很快接通了，付辰熟悉又带着笑的声音传来，“你们这几天实验室处理的怎么样？师弟师妹还听话吗？”
“实验室都挺好的，除了做不出数据。”程意听到老师的声音，心中一下轻快了不少。她叹了口气，说，“导啊，那个数据我真的处理不来。实验重做了好几次了，数据每次各有各的乱七八糟。”
“没关系。”付辰宽慰道，“数据参差不齐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别担心，我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
“真的假的？”程意对自己老师半信半疑，“导啊，你知道我们数据有多烂吗，你要不先回实验室看看情况呢？”
“这些都不要紧。”付辰语气轻松，“实验一直失败，干脆就把工艺换了重新设计好了。之前做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可是老师，”程意一下皱了眉，说，“我们设计那个实验花了很多时间，现在只是初步做了几次，应该还没到要更换工艺的地步……”
“并不是完全让你换工艺。”付辰说，“你的设计是我们一起敲定的。一直在失败，就说明肯定有地方跟实际有差异，太过理想化了。我出差提前结束了，下午下了飞机，现在已经在去实验室的路上了，过去跟你说。”
程意不想换工艺，但听老师这么说了，也只得先应下：“好的。您吃饭了吗？实验的事情先不急。”
“还没吃。”付辰说，“今天有杨悦老师的报告，你应该还在报告厅里附近吧？你叫上小雪，我们一起吃饭去。”
“那我和小雪说。雪天路滑，您慢点走。”程意结束了通话，转头给孟雪发消息。
就站在外面这么一会儿，她的手又被冻红了。
雪已经停了，冬夜的风又实在凛冽。程意捂了捂手，想着怎么和导师讲述工艺设计合理性，想着想着，远处的路灯下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老师！”
程意探出去一步，下了台阶，帮老师拿手上的东西：“出差结束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去食堂给您带个鸡蛋灌饼了。”
“下次跟你说。”付辰笑眯眯的，把两盒凤梨酥塞给她，“你和小雪都爱吃，我给你们一人带了一盒。”
“谢谢老师。”程意把凤梨酥抱在怀里，探着脑袋问，“老师，我们的实验设计真的要大改吗？”
“改呀。”付辰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你不会做实验，我也改不动你完美的设计，就只能跟我老师诉苦了。院长本来就很重视这个项目，这会儿帮你牵线拉了裕城研究所合作，你们可以一起开发新工艺。正好今天研究所的人也出席了讲座，我一会儿带你们去见见。”
程意听到‘裕城研究所’几个字，心中不由微妙起来。她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样……老师，他们团队多少人？也是做污泥处理这个方向的吗？”
“我和他们也不熟。”付辰看见报告厅的门开了，笑着对大徒弟身后一点，“正好他来了，你自己去问他吧。”
程意回头，被冷风吹乱的鬓发落入白皙脖颈。
她站在原地，看到一点沉黑色从玻璃门里走出，西装上的白金色袖扣精致又明亮。
明淮序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眸温润又克制。
半晌，他笑了笑。
“师妹，我已经回过你的邮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