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花满园，盎然的绿意往雕花窗桕里蔓延开来，却丝毫消弱不了屋里的病弱滞气。偌大的里屋清素至极，浅黛帐幔外只放了一把古琴，跪了一不断落泪的人。
梨花小案上点了一盏月麟香，女子半倚在榻上，面容憔悴，蛾眉微蹙，一双黑眸淡如水。病了许久，原本娇艳的绝代姿容平添几分柔弱哀愁，如根细的水仙虽美易折。她双眸微阖，嗓音轻得仿佛随时消失：
“皇上，还没下朝吗？”
闻言，婉昭攥紧身侧的衣角，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掉。连续几月，皇上不曾踏入玉宁宫，得空便去苏贵人那花前月下。
宫里悄声传言，皇上留不得皇后娘娘了。
婉昭往前膝行几步，靠在榻边，忍着哭腔宽慰：“娘娘，皇上近日政务繁忙，或许是还未下朝。”
时秋凝忽地莞尔，唇角尽是悲凄之意。半捧天光透过帐幔落在半张清丽的面庞，一滴泛着碎光的泪划过，叹息道：
“婉昭，跟了我苦了你。”
一语叹尽无数悔意，婉昭听出话中的心灰意冷，念及那日太医断她时日不久，眼泪终是没有忍住，嘴上更没有章法：
“小姐！”
这称呼已数年未曾叫过，“婉昭自小跟了您，若不是您和阁主把我从蛮荒地抱了回来，婉昭早就死了！您且好好养身子，切莫自薄，前些时日婉昭已经把信儿传了出去，阁主得知定会替您撑腰的。”
时秋凝愈发觉得嘴里泛苦：“傻丫头。”
皇帝萧昱的夺嫡之路走得血腥艰难，性子阴郁多疑，登基以来便暗中清除一切异己势力。朝和阁虽已归顺朝廷，奈何势力实在庞大，早已成代代皇帝的心头之患。如今传信未回，只怕朝和阁已是凶多吉少。
而她作为朝和阁阁主的女儿，当然难逃一死。
事到如今，时秋凝只觉得可笑可叹，笑痴情终错付，叹情字害人害己。
朝和阁向来有规矩，凡朝和阁之人不得与皇亲贵族有半分纠葛，观世间黎明苦厄，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可惜她偏偏破了这个戒，不顾众人阻拦一心追随萧昱。
哪知原来的翩翩少年郎，待她嫁他为妃后日渐冷落，多有看望也是因夺嫡遇到困难阻扰，想借她逼朝和阁出手。登基之后，权势稳固，萧昱如弃敝履弃掉她这枚棋子，勤于政务，选秀纳妃，慢慢不再踏足玉宁宫。
如今这后宫连她的容身之地也要没了。
这一生她对不起太多人，唯独对得起萧昱。
时秋凝唤了声“婉昭”，苍白纤细的手指了指古琴，弯唇笑着吩咐：
“把那琴拿过来，本宫再抚一首曲儿。”
婉昭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急急忙忙地将古琴搬到床榻前。
她扶起时秋凝，一身素净白衣惹得又是心中酸楚。
“别哭了。”
时秋凝亲自拭去婉昭眼角的泪，指尖湿意未干，拨弄过七根琴弦。
琴音不同于平日里的婉转如天籁，而是旷远如原野，仔细听来，回味之间便是淡淡的哀伤流淌不尽。她弹的是《念君曲》，萧昱曾给这曲儿赋词，如今弹得不如以往，手指有些发颤，琴音流转间，心脏早已绞痛到不能呼吸。
片刻，时秋凝顿住，手指微微蜷起，像是预感到有些人有些事终是到来了。
宫门外，公公尖厉的嗓音划破天空：“皇上驾到。”
门被推开，萧昱身着深色绣花锦服，神色冷清，浑然天成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
婉昭慌乱地跪在地上，时秋凝缓缓站起身，服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萧昱面上看不出端倪：“起来吧。”
时秋凝对上萧昱波澜不兴的眸子，心下了然。她最是明白萧昱，越是重要的谋划，他越是不显山不露水，她莞尔，轻声吩咐婉昭下去。
婉昭纵然有一万个不放心，也只能退下去关上门。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顿时如冰窖般寒冷冻人。
倒是时秋凝先动，浅浅地为萧昱斟了杯热茶：“皇上不辞辛劳来看望臣妾，臣妾甚是感动，尝尝臣妾这儿入春的新茶吧。”
萧昱没接，目光冷冷地落在古琴上，似有异样的情绪划过眼底，他没答时秋凝的话，反而问起了别的：“许久未见，皇后的琴技退步不少。”
时秋凝的手指发僵，慢慢放下茶杯，心里早就被把锋利的刀子扎中，如今萧昱的话让这刀子白里近红里出，哗哗地泛着血。
这把古琴是当初萧昱赠她的定情物。
“臣妾不才，忘了这琴和人一般，许久未见便生疏了。”
萧昱挑眉，眼底晦暗不清：“你在埋怨朕？”
时秋凝微微欠身：“臣妾不敢。”
“皇后有什么不敢的？”萧昱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后宫之事向来不管，倒是与你的朝和阁联络得频繁。”
话音未落，一捧碎屑被他随手拿出洒在地上，像是漫天的飞雪，白纸黑字正是婉昭前些时日递出去的信儿。
果然。
皇上便是要寻个由头将她这杂草除掉。
时秋凝起身，清瘦的身躯伏跪在地上，如片薄薄的树叶，风一吹就散了。
她轻笑：“这后宫果真是牢笼，连封问候家父的信也递不出去么？”
“问候？”萧昱眸中暗流涌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莫不是为了参与朝和阁叛乱一事吗？”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叛乱？”时秋凝只觉喉咙处泛了血腥味，“皇上莫不是在说笑？这天下已定，朝和阁好端端地有什么乱可叛？”
纵使萧昱对她百般不好，但落在百姓眼里也算是个明君。爹爹明大义晓事理，萧昱登基之后便命令朝和阁隐于江湖，不再动静。
萧昱这胡诌的由头可笑至极。
无非是萧昱随意为朝和阁安了个罪名，借机铲除。那爹爹他们恐怕……
时秋凝仰着头，声音发颤：“家父他……”
萧昱居高临下地望她，云淡风轻地开口：“违逆者斩。”
霎时，时秋凝跪坐在地上，手指绞着半角衣裳几乎绞出血。她一时呼吸不上来，若不是当初她执迷不悟，会不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窗外鸟语花香，屋内始终死寂。
她终于忍住心中的绞痛，咽下所有的悔恨和悲凄，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不肯再在萧昱面前流露半分柔软，只戚戚地反问了一句：
“皇上！到底是朝和阁乱了，还是皇上的心乱了？”
此话狂妄。
萧昱猛地俯身，恼怒地扼住时秋凝的下颌：“你在质疑朕！”
窒息感从白皙的脖颈处漫开，眩晕接踵而至。时秋凝红着眼眶，泪花打转也强忍着不掉下来，她没有任何挣扎，喉咙艰难地挤出一字一句：
“朝和阁，不，不可能……叛乱……”
泪眼朦胧间，她几乎看不清萧昱的模样，恍然想起那年大雪纷飞，少年身披雪貂长衣救下她。
她曾同他放花灯、雪白头、酿浆酒。
她曾同他四处游历，也同他相依相伴。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
时秋凝努力挤出凄凉的笑，拼了命地说：
“皇，皇上，好狠的，心……”
或许是这句话让萧昱有片刻动容，也或许是冰凉的泪水沾湿他的袖襟，他蹙眉，忽地松手，任由时秋凝跌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剧烈咳嗽，似乎要咳破肺腔。
萧昱起身，双手负在身后，似是俯视渺小的她，嗓音仍是不咸不淡道：“你护着朝和阁，便是坐实你与朝和阁有染，你可认？”
时秋凝抵在床榻边，雕花红木的冰冷透过脊背穿进心脏。
她无声地叹息，闭上双眸：“我认。”
“念及你与朕的情分，死罪可恕。”萧昱踱步到门前，回首，逆光看不清神色，“废黜皇后之位，打入冷宫，终身不得迈出。”
她喉咙似被石块哽住，一时上不来气。
她苦笑，这般心狠的人竟还留她一命。
朝和阁覆灭，冷宫暗无天日，她一人独活何尝不是折磨。
景盛二年，皇后被废，打入冷宫。
景盛三年，废后郁郁而终。
闭上眼的那日是寒冬，一枝梅花盛着半载雪倚在窗边。
若有来生，时秋凝只盼不愿再遇萧昱，不愿再信一人。
世间如此多的选择，她后悔莫及。
*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王砚他们要来了！”
熟悉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时秋凝耳畔响起，眼皮似有千金重抬不起来，脑中纷纷杂杂装了无数碎石子，尖锐又昏沉得紧。
婉昭的嗓音……
时秋凝倏地反应过来，她为何没死？
她极力睁开双眸，模模糊糊地环顾了一周——青瓷雕花木，鬃毛蓬松榻，繁复至美，与落灰的冷宫大为不同。恍惚间，她似乎从记忆深处挖出这场面，嘴里下意识地呢喃出“醉杏楼”三字。
但怎么可能？
这竟是在醉杏楼？
双眸逐渐清晰起来，婉昭天真烂漫的面庞率先入了时秋凝的眼。她瞳孔微缩，略显茫然地喊道：“婉昭，你把镜子递来。”
递过铜镜，婉昭瞧着时秋凝神色不对，有些担忧：“小姐做噩梦了吗？”
时秋凝未答话，愣愣地望着镜中人的模样，镜中人半戴青纱，眉间一点朱红痣，双眸流转生情，不过十八来岁，已是倾城的姿容。
十年前，她回到了十年前！
握着铜镜的手指发颤，眼眶泛紧，一闭险些落下泪来。莫非是犯的错太大，上天慈悲地施舍了她一次机会悔改。
婉昭还在忧心忡忡地望她，时秋凝收了几分惶然，淡定问道：“今儿是哪年？”
婉昭懵懵懂懂：“晋隆七年。”
当真是回到那年。
未等婉昭反应过来，时秋凝耳尖微动——有人过来了！
几乎是凭多年训练的本能，她敏锐地给婉昭使了个眼色。
前脚婉昭刚乖巧地拿起墨条，后脚门被大力推开，三个健壮男子身穿华服说笑着走进来，瞧见一美人端坐在木案后，一袭红衣衬得肤若白雪，气质出尘，几人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时秋凝只微顿一下，自然地起身行礼，嗓音清雅如黄莺出谷：“小女云柔见过三位公子。”